聽得戴珊終於開口,王珣心中一喜,滿懷期待地望著他:“總憲,下官就聽你吩咐……”
坐於王珣旁邊的史琳也是這副模樣,同時望向戴珊。
戴珊輕歎一聲:“德潤,此地非都察院,你就莫要再稱下官了。你今晚與元瑞登門而來,老夫知你二人之焦慮……”
德潤是王珣的字,而元瑞則是史琳的字。
三人的年紀其實約略相仿,戴珊是正統二年生人,隻比史琳年長一歲,而王珣則生於正統五年。
但戴珊作為都察院的最高長官,包括王珣在內的都察院其他職官,在其面前自稱“下官”那是最正常不過的。
“下官謹聽總憲教誨。”王珣聽得突地站了起來,朝著戴珊躬身作了個揖。
“哎,德潤,你又何須如此,快坐下來……”戴珊見王珣未改口之余更站起來,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右手往下虛按了數按。
隨著王珣的重新就座,戴珊緩緩道:“德潤,寧夏乃邊地要鎮,深受寇賊侵擾。你既巡撫一方,理應詢察利病,撫治軍民,糾舉奸邪。這些職責所在,難道你全忘了?”
“下官不敢忘。”王珣應道。
戴珊臉色一凝,盯著他片刻,才道:“既然你不敢忘。那你為何罔顧天恩,竟然與他們沆瀣一氣?難不成,你有甚麽為難之處,或者為他們所挾持?”
直到此刻,戴珊依然不敢相信眼前這王珣與寧夏總兵郭鍧等人一道,做出欺君罔上之舉。
王珣瞬間陷入沉默。
戴珊微搖了搖頭:“為何會如此?你好好思量吧。”
話音剛落,他已望向坐於王珣旁邊的史琳,輕歎了聲:“元瑞,你就更讓老夫糊塗了啊。你我二人深受聖恩,老夫忝為左都禦史,你為右都禦史。難道位還不高,權還不重嗎?”
右都禦史亦是正二品,乃都察院第二人,僅列於戴珊之後,可謂位高權重。要不然,弘治皇帝也不會派遣史琳去提督征虜軍的軍務。
史琳聽得苦笑起來,嘴角動了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
“開春時,皇上敕令調集官軍籌組征虜大軍,又令保國公朱暉掛總兵官印,而元瑞你則提督征虜軍之軍務。滿朝文武百官,惟望征虜軍此番出征,能將虜賊之患一一掃清。
但征虜軍出征西北至今已歷半載,卻毫無寸功可言。元瑞,你身為當局者,應知因由所在吧?”
史琳、王珣聽著戴珊的言語,臉色卻愈加凝重。
戴珊先望了望王珣,又看了看史琳,輕歎道:“德潤、元瑞,如今你二人均要老夫拿主意?其實,老夫又有何主意可拿?”
王珣和史琳神色均是一暗。
“我等食君之祿,深受聖恩,自應當擔君之憂。”戴珊輕籲一口氣。
須臾,他繼續道:“爾二人,若真要老夫拿主意。那老夫惟望你二人,速速上呈陳情,莫再拖延,更莫要有半句虛言……”
王珣和史琳聽得隨即對望了片刻,均看見對方眼中的驚疑。
戴珊瞥了他們一眼,又道:“元瑞、德潤,皇上在等你們主動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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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內,某處不大的偏房裡。
因僅燃點了數支燭火,房間內顯得有些昏暗。
這間不大的偏房,雖然隻得一桌一椅,卻有四人置身其中。
側著身軀坐在椅子上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蕭敬,此刻他面無表情,緊閉嘴唇。
離他身後兩步之距,
正站著司禮監太監陳寬。 隨著燭光的搖動,陳寬投射到牆垣的身影更是一晃一晃的。
而陳寬的雙眼正打量著蕭敬左側的地面,那地面之上並排跪伏著兩人,就兩人的衣著來看,亦是宦官。
跪在地面的兩名宦官前額緊貼著地面,完全望不到其模樣,只見到兩人的身軀在微微顫抖著。
這間不大的偏房內,此刻,寂靜得掉針可聞。
過得好一會,跪伏著的其中一名宦官緩緩抬起頭來,朝著蕭敬哀求道:“蕭爺,你就大發慈悲,救救小的吧……”
在燭光的映射下,他的面容清晰可見,卻是那位征虜軍的督軍太監苗逵。
蕭敬聽得依然一言不發,目光隻投向面前的桌面,似乎在打量著那晃動的燭光。
聽到苗逵的哀求之言,緊挨著他的另一名宦官也抬起頭來,衝著蕭敬也哀求起來:“蕭爺,往日你最照顧小的,這回你更不能不管啊……”
此人正是鎮守寧夏的太監張僴。
蕭敬仍然沒有回應,苗逵和張僴互望一眼,不敢繼續出言哀求,隻好再次低起頭伏於地上。
偏房內很快又沉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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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時。
禁宮的奉天門前,僅奏“八事”的例行早朝,已經來到了尾聲。
只見鴻臚寺卿張俊站於丹墀之下,躬身朝著禦座上的弘治皇帝,雙手展開一份文書,高聲道:“臣禮部右侍郎兼鴻臚寺卿張俊謹奏:
今日早朝奏對時,班列之中並無禮節失當之臣……”
按以往,若早朝無人失儀,等張俊躬身行禮退去後,那站於丹墀旁的一名鴻臚寺官將會高聲道:“奏事畢,退朝……”
接著再次鳴鞭,待弘治皇帝移駕,站於禦道兩側的文臣武官亦將退去,回到各部司當值。
但張俊並沒有要躬身行禮退去的意思,繼續道:“然朝參不到者一百余人,計有西寧侯宋愷……”
坐於禦座的弘治皇帝卻波瀾不驚,隻靜靜地聽著,仿似這份名單的出現不足為奇。
“……伏乞聖裁,謹具奏聞。”
足足過了一刻鍾,張俊才將這份長長的名單讀完,仍躬著身等待弘治皇帝下達旨意。
弘治皇帝目光掃視了群臣片刻,突然冷哼一聲,沉聲問道:“百余人朝參不至?朕若沒記錯,這西寧侯宋愷應是屢犯了吧?張卿家,可是如此?”
“回稟皇上,重陽之早朝,朝參不到者計有二百余人,西寧侯亦在其中之列。”張俊應道。
“相隔不過數日,朝參再次不至,他宋愷意欲何為?可有將朕放於眼內?可有將祖宗之法記在心中?”
弘治皇帝的語氣雖然平淡,不過卻已直呼宋愷之名。
文武百官聽得頓時心思如潮湧。
站於武官班前列的英國公張懋和泰寧侯陳璿,更暗叫一聲不好,他們清楚知道,這西寧侯宋愷是有意不朝參的。
昨晚,西寧侯宋愷為讓保國公朱暉、郭鍧等人相信弘治皇帝仍如以往般寬宥,甘願“以身犯險”,再次朝參不到,還篤定弘治皇帝不會作任何懲治。
但此刻弘治皇帝的話語,那有絲毫的寬宥之意?不懲治?估計更不可能了。
只聽得弘治皇帝再道:“朝參不至之人,他們在做甚麽?他們的俸祿是誰給的?”
文臣武官們那敢出聲回應,均肅穆而立。
等了片刻,弘治皇帝望向仍躬著身軀的張俊:“張卿家……”
張俊馬上應道:“臣在。”
“退朝後,速速核查無故朝參不至的臣子,有多少人如宋愷這般再犯。”
“皇上,這朝參不至之次數,是以月算,還是按歲算?”張俊問道。
“按歲……”
“臣領旨。”
“傳朕旨意,今日朝參,無故不至之臣子,初犯的罰祿三個月,再犯的罰祿半年,三犯的罰祿一年。朕倒要看一看,他們的俸祿是否太多了……”
弘治皇帝沒與任何大臣商量,直接道出如何懲治,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群臣聽得均倒吸一口冷氣,罰祿一二個月也就罷了,但如真有倒霉鬼三次不朝參的話,罰祿一年?那怎麽過活?
“此外, 朝參不至的,須二日內上呈罪己疏,若有延遲或不交者,罰祿加倍。”弘治皇帝繼續冷冷地說道。
上呈罪己疏?加倍罰祿?群臣更是愕然。
數日前,對朝參不至的臣子,弘治皇帝明明還是寬宥的,為何今日突然就懲治,而且懲治還如此之重?
群臣雖然摸不著頭腦,卻又那裡敢提出半句異議。
他們自然不知道,弘治皇帝出現這般變化,與數日前收到朱厚照發來的密奏有關。
何為密奏?是通過錦衣衛直接送達弘治皇帝手中的奏疏,無須經過通政使司。
在這份密奏之中,朱厚照著重提到沿途所見所聞,特別是一些受災府州縣的生民,過得苦不堪言。不少父母官,根本不將治下的生民當一回事。
這與平時接獲的消息完全不一樣,弘治皇帝當然惱怒不已,惱的卻是那些官員。
問題出在哪?自是那些外派地方的臣子欺上瞞下。
朱厚照還建言,要弘治皇帝切莫對文武百官過於寬懷,要不然,這些臣子們只會得寸進尺。
他更以征虜軍及邊鎮為例,之前正是因弘治皇帝過於寬容,對犯錯的將官僅申飭而沒加以懲處。
雖然花費了大量糧餉,征調眾多的官軍去“討伐”,但是寇賊愈加猖獗,簡直視大明邊軍於無物,苦的卻是邊民,毫無寧日可言。
初看到朱厚照這番不成體統的建言時,弘治皇帝心中瞬間湧起揍他一頓的衝動。汝身為人子,竟教汝父如何做事?
但今日朝參不至之臣子,再達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