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鄭重其事地道:“兒臣亦不想此事發生,惟望自己弄錯了。”
“倪卿家僅為暈厥,況太醫院亦未提及為何病症,斷不至於如此吧……”弘治皇帝隨即搖了搖頭。
“父皇,著人至太醫院一問便知。”朱厚照沒與弘治皇帝爭辯,輕聲說道。
“朕是關心則亂。蕭敬,遣人探明情況後速速報來。”弘治皇帝頜了頜首。
說到後半句,他已扭頭望向站在不遠處的蕭敬。
蕭敬躬身領命,隨即步至武英殿另一側,拉著一名宦官,在其耳邊低聲訴說了一番。
那名宦官連連點頭,未幾,急匆匆離開了大殿。
“父皇,萬一不幸真被兒臣言中……”朱厚照又道。
“皇兒,你想說甚麽?”弘治皇帝一愕。
“兒臣的意思是,若事真不可挽回,那何人接任天官之職?”
天官為吏部尚書的別稱。
弘治皇帝眉頭緊皺,少頃才道:“如今為時尚早。”
“父皇,禮記有雲,‘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朱厚照之所以讓弘治皇帝及早打算,皆因按他上一世的史書所載,倪嶽正是因病而逝。
如今倪嶽似乎更嚴重,不僅提前發病,而且病症多半為急性心肌梗塞,當下並無有效的救治之法,那麽“不治”應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待太醫院傳回消息,再議吧……”弘治皇帝輕輕歎了口氣。
朱厚照沒有再糾結下去,武英殿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太醫院在皇城東南方,即使由午門起,一來一回也有七八裡的路程,消息一時半會是傳不回來。
過得片刻,朱厚照出言打破了殿內的沉寂:“父皇,北虜如此猖獗,屢犯我大明邊陲,難道僅憑保國公所率的征虜軍,就足以應對麽?”
他口風一轉,把話題扯到了邊患上。
“征虜軍乃我大明精銳所在,要不然,上月怎會有勝仗?”弘治皇帝回應道。
對於那場所謂的“勝仗”,朱厚照自是嗤之以鼻的。
堂堂十萬大軍前去剿敵,最終僅斬首三級而回,而僅憑那場所謂的“勝仗”,保國公朱暉竟然上奏疏為一萬多人請功。
更離譜的是,弘治皇帝居然真如其所願一一賞賜,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保國公朱暉攻擊的明顯不是虜寇的主力,多半是有意選個軟柿子去捏。若為真正的達延汗騎兵,他早已躲得遠遠,那裡還敢迎上去?
“父皇,正如馬先生所言,兒臣亦以為虜寇狡詐之極,不可不防。西北長達近一個月的寧靜斷不會是好事。”
“為何不是好事?”弘治皇帝輕瞪他一眼。
“此乃風雨前之寧靜。兒臣的擔憂甚於馬先生,以虜寇的狡黠,這數日或許已侵入我明邊地大肆擄掠。”
“危言聳聽……”
“父皇,虜寇長居塞外,生活素來苦困,無時不刻窺伺我大明。如今寧夏等地均入秋,麥豆已熟、牛羊亦肥。”朱厚照一一道來。
“那又如何?”
“虜寇必然趁此機會,暗擇我兵力薄弱之地,毀邊牆而入,一為擄掠糧食牛羊,準備過冬;二為報上月被襲之恨。”
弘治皇帝頓時沉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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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閏七月十四,卯時三刻。
文武百官剛在奉天門前山呼萬歲完畢,
一道聲音自午門方向隱隱傳來:“報,寧夏加急奏疏……” 行禮完畢的眾朝臣卻置若罔聞,分列東西兩班,微低著頭緩緩站好。
弘治皇帝抬頭往午門方向望了過去。
朱厚照聽得卻是一愕,奏疏?各地奏疏不是先經通政使司?為何會直接上呈?
但一想到奏疏來自寧夏,他心中已是五味雜陳,是西北邊事?那場慘敗?
只見一名校尉越過金水橋,沿著禦道狂奔而來,未幾已至丹墀前,伏跪在地叩首後,雙手舉起一封文書,氣喘籲籲地道:“啟……啟稟……皇上,寧夏……加急……奏疏……”
對這校尉突兀而來,弘治皇帝居然沒有任何責罰之意,反令其平身。
少頃,弘治皇帝望向蕭敬,道:“蕭敬去將奏疏取來。”
蕭敬三步並作兩步走下丹墀,接過那校尉手中的奏疏,那校尉躬身行禮後也就退去了。
未幾,蕭敬回到“金台”前面,躬身正要將手中的奏疏呈上,弘治皇帝卻沉聲道:“念……”
蕭敬沒有絲毫猶豫,退到一旁,斜對著弘治皇帝站立。
拆開封口,將文書一抽而出,略一瀏覽,便念道:“臣寧夏巡撫都禦史王珣、臣寧夏鎮守中官張僴、臣寧夏總兵郭鍧謹奏:
閏七月乙酉,虜寇達延汗,率兵於花馬池拆毀我邊牆,入我關中擄掠……”
弘治皇帝嘴角不由得一扯,扭頭望了望站於“金台”左側的朱厚照,心中驚愕不已。
虜寇果真擄掠我邊地,昨日太醫院更將倪卿家之病症診斷為真心痛,至今生死未卜,此二事均如皇兒所言……
朱厚照毫無所覺,面色沉寂如水,側耳聆聽蕭敬讀著那奏疏。
文武百官對軍情亦震驚,幾乎全都屏息。
“臣等聞虜寇來襲,雖本鎮士卒不及延綏三成,然鎮巡眾官仍協謀定下禦虜之略。
總兵官郭鍧、副總兵傅釗、右參將馬隆及左參將左方依略率兵迎擊,分兵禦虜於鹽池等處。
先後斬賊首五級,捕獲戰馬五十九,追回被掠生民十二、駝馬牛羊二百余……”
聽到這裡,弘治皇帝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雙掌輕輕擊了擊,道:“好,打得好……”
丹墀之下,立於武官首班的泰寧侯陳璿,此刻亦是一臉喜色,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多半與這消息有關。
英國公張懋暗哼一聲,居然讓你陳璿這隻瞎貓逮住了死耗子。
聽得奏疏竟然是報捷的,朱厚照心中疑惑頓起。
兵備荒廢、疏於操練的明軍也敢主動出擊,而且還能斬賊首五級?達延汗何時變得這般孱弱了?
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在他心思百轉之時,蕭敬已繼續讀道:“惜保國公所率征虜軍因路遙不能援。寧夏左屯衛指揮使王泰身先士卒、奮勇殺賊,然虜賊勢大,不幸死於鋒鏑。是役,我官軍陣亡二十,重傷三十二……”
弘治皇帝笑意為之一消,眉頭隨即緊皺,僅殺敵五人,己軍已死傷數十?
“臣等請賞賜有功者,以壯軍威。尤指揮使王泰忠勇可嘉,請遣官致祭及厚恤其家眷,凡陣亡陣傷之士卒,乞一並撫恤。
伏乞聖裁,謹具奏聞,弘治十四年閏七月初十。”
蕭敬一讀完便低著頭,雙手將奏疏舉起,遞給弘治皇帝。
“邊軍士卒大挫虜寇,自應嘉獎,而傷亡之員,更應撫恤,以激勵我軍之士氣。徐卿家,你率內閣先擬個嘉獎撫恤的章程吧。”
弘治皇帝接過奏疏,慢慢站起來,沉著臉望向文官班前列的徐溥。
徐溥自昨日開始已沒再休沐,聽得弘治皇帝之言,馬上出班躬身領命。
弘治皇帝舉起手中的奏疏,雙目掃視著文武百官:“虜寇擄掠寧夏之時,征虜軍究竟駐扎何處,因何不能及時支援?如提前探知虜寇之行蹤,與鎮守官軍聯手擊之,虜賊豈不重創?”
“吾皇聖明……”眾臣紛紛稱頌起來。
“朕若聖明,就不會讓虜寇這般虐殺我子民,還來去自如,簡直視我大明軍士如無物……”弘治皇帝沉著臉,輕輕一歎。
丹墀之下的群臣聽得,不約而同跪拜在地,口中紛紛說道:
“臣惶恐……”
“臣有罪……”
“臣萬死……”
弘治皇帝又輕歎了聲:“萬方有罪,責在朕躬。都起來吧,今日加開午朝,好好議一議禦寇安邊……”
群臣謝恩重新站起之時,弘治皇帝道:“奏事吧……”
所奏的自然又是既定之事,仍為八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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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後,移駕至武英殿的弘治皇帝微低著頭,眉頭緊皺,雙手互搭、輕扣於背後。
他先往東走五六步,接著轉身往西再走五六步,就這般來來回回踱個不停。
坐在武英殿東側圓桌前的朱厚照,一手托著下巴,靜靜打量著弘治皇帝。
於殿內侍候的蕭敬及好幾名宦官,似覺察到弘治皇帝的不快,此刻均縮在角落,就如人形木頭般,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弘治皇帝終於停下腳步,抬頭望了望朱厚照,見他面前碗碟裡的食物竟然原封不動,問道:“皇兒,為何不用早膳?”
“兒臣正等著父皇呢……”
弘治皇帝“哎”了聲。
“待用完早膳後,兒臣獻一策,定能解父皇之憂。 ”朱厚照又道。
“哦,何策?”在他身旁剛要坐下的弘治皇帝,身形頓時一滯,扭頭問道。
“父皇,先用早膳可好?”朱厚照指了指面前的數碟素食。
“還賣關子呢?快說吧,要不然早膳也食之無味。”
“父皇,兒臣請纓前往西北征討虜寇……”朱厚照臉色一正。
“……”
弘治皇帝一臉錯愕,上下打量了他好半晌,又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你還真敢想呢,難不成失心瘋了?”
“兒臣怎會失心瘋?”朱厚照眨了眨眼。
“不失心瘋,為何會說出這般言語?你年方幾何?”弘治皇帝無奈地笑了笑。
“十歲生辰將至。”
“你去征討虜寇?那虜寇必以為我大明無可用之人。”
“父皇,”朱厚照突地站了起來,雙手朝著自己比劃了一下,“兒臣如今身高已五尺一寸。”
接著,他往後退了半步,擺出拉弓射箭的姿勢:“拉弓引箭,數十步外能一擊而中。”
弘治皇帝搖了搖頭:“百發百中又如何,難道憑你一己之力就能擊敗虜寇?”
“兒臣有威武營……”
“僅三千人的威武營?”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創設未足一年,安敢對決虜寇?”
“有何不敢,威武營乃為戰而設……”
“好了,你以為行軍打仗是操練玩耍呢?”弘治皇帝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打斷他的話語。
朱厚照嘴唇微動正要再言,殿外隱約傳來一陣攘擾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