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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照大明》第18章 命在旦夕
  退朝後,朱厚照沒去文華殿,跟在弘治皇帝身後,目的地是武英殿。

  武英殿在右順門的西北,與位於左順門東北的文華殿,分列奉天門的西、東兩邊,兩座側殿成對稱之勢。

  而武英殿與文華殿的建築格局基本一致,均為座北向南,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

  從朱厚照出閣就讀開始,弘治皇帝便已將召見臣子、批閱奏章題本等政事移至武英殿處理。

  甫退朝,弘治皇帝便沉著臉,一言不發,朱厚照默默跟在他數步之後。

  邁過武英殿大殿的門檻,弘治皇帝徑直走向東側。

  朱厚照往東側瞄了瞄,只見牆垣邊的一張圓桌上,擺放著數隻青花瓷盤和瓷碗,裡面裝滿了食物,開口問道:“父皇,你還沒用早膳呢?”

  前面的弘治皇帝腳步未停,隻回應了一句:“此刻,早膳正當時。”

  朱厚照往前急走數步,細細打量了那桌面。

  那數隻青花瓷盤裡,分別擺了好些白面饅頭、七八塊煎餅、清炒蒜薹,甚至銀筷子和青花瓷杓子等等,一隻大瓷碗則盛滿小米粥,其一旁,另擺放了數隻空青花瓷碗。

  “父皇,這些均為齋膳?”

  弘治皇帝停下來,回頭望著他,頜首道:“齋膳有何不好,既可節省開支,亦能對付五髒。”

  朱厚照也不知道說甚麽好,他這父皇,確如史書所載,每年有百余日均吃齋,完全的素菜。

  弘治皇帝並不像癡迷修道煉丹的“家淨”帝,名為吃齋,實要以葷血調和才吃得下去。

  “各部開支用度甚多。朕多用齋膳一分,便能多節省一分。”

  朱厚照卻暗暗歎了聲,齋膳是供你皇帝享用的,用料無不最精,能節省到甚麽?

  各部撥用,哪一次不動輒就是數萬,甚至十數萬的?

  僅憑你皇帝這勉強算作節流之舉,不去開源的話,對已入不敷出的大明太倉來說,又有多大意義?

  弘治皇帝自不會知道他的心思,問道:“皇兒,可曾用過早膳?”

  朱厚照咧嘴一笑,隨即應道:“兒臣寅時已用了早膳。不過,這齋膳聞起來挺香的,如今覺得又有些餓了。”

  “既是如此,那就陪一陪朕吧。”弘治皇帝也笑了起來,適才在奉天門的不快似乎一消而逝。

  “那兒臣就不客氣了。”

  待弘治皇帝就座後,朱厚照在其旁坐了下去。

  兩人分別在宦官端來的清水盆中,先洗了洗手,再以毛巾拭乾,才拿起筷子來。

  父子二人秉承“食不語,寢不言”,武英殿隻得他們的輕嚼慢咽之音。

  一刻鍾內,朱厚照已將二隻白面饅頭和二塊煎餅咽進了肚子。

  在喝了一碗小米粥後,他才道:“父皇慢用,兒臣略填一填肚子即可。”

  望著他胃口大開的模樣,弘治皇帝微微笑了笑。

  又過了約莫一刻鍾,弘治皇帝終於放下手中的筷子,漱了漱口,扭頭朝站在旁邊服侍的宦官道:“撤走吧。”

  緩步走向禦座之時,他望著朱厚照問道:“今日隨朝感覺何如?”

  “父皇,兒臣有些疑惑。”一提到正事,朱厚照更加恭敬。

  “哦?”

  “兒臣原以為早朝奏事定會吵鬧不已,為何竟如此平淡無奇?”

  “早朝奏事均為既定之事,有何吵鬧可言?”弘治皇帝搖了搖頭。

  “既定之事?”朱厚照一愕。

  弘治皇帝把他拉到禦案之前,拿起禦案一側的數道題本,一一遞到他手中。

  見朱厚照仍是迷惑不解,弘治皇帝笑道:“這數份題本昨日已朱批。”

  朱厚照將手中的題本翻了翻,未幾,他也隨即輕笑起來。

  說起“早朝奏事”,那就不得不提英宗睿皇帝。

  宣德十年,繼位的英宗睿皇帝還不足十歲,完全不具備決斷朝政大事的能力,不客氣地說,他這孩童在朝堂都坐不了數刻鍾。

  但他是皇帝,總不能不上朝吧?迫不得已之下,輔政大臣們制定了一個折衷之法,即“早朝奏事”。

  何為“早朝奏事”?

  即規定每次早朝之時,只能啟奏八件事,而且這些啟奏之事要提前一日進呈內閣,由內閣大臣預先擬好處理意見。

  如此,英宗睿皇帝只要照著內閣大臣擬好的意見回答就好。例如,戶部某官啟奏某事,皇帝回“戶部知道”,其他各部的奏事均如此。

  於是“早朝奏事”就沿襲了下去,到成化年間,每逢酷暑和嚴寒時節,早朝啟奏之事更不得超過五件。

  在國初,“百司奏事”本為早朝最重要的部分,但隨著繼任的皇帝對奏事不斷刪減,其“公朝決政”的性質已完全改變了。

  變成隻對提前上奏的數件公事“按例應答”,而引奏、謝恩等例行之事卻佔據早朝的大部分時間。

  而今日徐溥臨時上疏乞休之舉,已屬例外之事。

  朱厚照將手中題本放回禦案之上,問道:“父皇,早朝時,馬老先生只希望西北數鎮能多加巡守,以防虜寇偷襲我明邊,此實為恰當舉措。為何竟惹來兩位給事中的非議?”

  其實朱厚照更想說:“父皇,為何你不痛斥那兩個無中生有的給事中?”

  但他知道,即使這般說,多半只會換來“此乃堵塞言路之舉”之類的回應。

  而且他也知道,就算弘治皇帝自己,似乎也不會為自身之喜好而痛斥言官們。

  弘治皇帝雖為一國之君,但也會有自己的愛好,譬如彈琴畫畫。

  皇帝喜好彈琴畫畫只不過是尋常之事,實乃修身養性之善舉,要知道,琴棋書畫亦稱作“雅人四好”。

  按正常來說,臣子多半會趁機阿諛奉承一番,但那些大明科道言官可不幹了,紛紛進言。

  有些人勸“皇上你要勤政愛民”,另一些人說“皇上你不能貪圖享受”,更有部分人道“皇上你不恤政事”等等。

  數年前,連當時仍是南京吏部尚書的倪嶽也為此上了一道奏疏,裡面提到:“近聞宣索古琴人,皆駭愕,恐邪媚之徒緣之而進,乞早賜疏斥,一並差遣……”

  哎,弘治皇帝只不過喜歡彈琴畫畫而已,居然就被科道言官扣上了“貪圖享樂、不恤政事、不勤政愛民”的帽子?

  若是性情暴躁的帝皇,聽了多半會大怒,就算不將他們推出午門廷杖,也會痛斥一番。

  廷杖,乃太祖高皇帝所創設,可稱作大明祖製之一。太祖高皇帝在位時,廷杖是屢見不鮮的。

  據史載,有明一代最嚴重的廷杖,出現在“家淨”帝的“大禮議之爭”,先後共廷杖二百余人,十數人當場身死,四十余人重傷。

  但弘治皇帝真是好脾氣,聽了科道言官所謂的“勸誡”也不惱怒,反而唯唯諾諾,給他們留足了情面。

  事後他也只不過在蕭敬等宦官面前戲言:“彈琴何損於事,勞此輩雲雲。”

  不過,自此以後,弘治皇帝不想見到科道言官再跳出來說三道四,於是每次彈琴均選擇在黃昏之後,身邊隻留一兩名宦官,還嚴令其噤聲,切莫外傳。

  “馬卿家為朕所挑的擔子不輕,勞心勞力才惹了非議。”弘治皇帝輕歎一聲,頓了頓,又道,“皇兒,你可還記得去歲京師通傳的童謠?”

  朱厚照點了點頭,他又怎會不記得。

  去歲之夏,天上出現彗星,恰好那時北虜亦入侵大同擄掠,而駐守邊地的大明官兵毫無作戰之力,幾下工夫就被打得抱頭鼠竄,眼睜睜看著虜寇來去自如。

  邊兵失利的奏報傳到京師後不久,一首童謠隨即在京師應運而生:“天上有掃星,地下有達兵,若走,須殺馬文升。”

  這顯然是有心人刻意所為,目的不言而喻。

  聽得傳聞的馬文升只能上疏請求致仕。

  弘治皇帝當然不會相信那一派胡言,沒有準允,還下旨溫言安慰,加封馬文升為少師兼太子太師,同時賞賜了寶鈔、美酒、布匹和牛羊等物什。

  “天上有掃星,地下有達兵,若走,須殺馬文升……”弘治皇帝滿臉凝重,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一語剛了,他右手一拍禦案:“人的心腸為何如此歹毒,連朕的股肱之臣也要這般詆毀。”

  “父皇,此等宵小之徒,分明嫉賢妒能,實在可恨。理應查個水落石出。”

  “皇兒你還嫌朝廷不夠亂麽?況且已事過境遷, 多一事,莫若少一事。”弘治皇帝又長歎一聲,“如今徐卿家自陳因疾欲致仕,倪卿家又昏厥不醒……”

  聽到弘治皇帝提起突然昏厥的倪嶽,朱厚照略一沉吟,便說道:“父皇,兒臣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汝為吾子,何須顧忌?”弘治皇帝輕瞪他一眼。

  “倪卿家恐命在旦夕。”

  弘治皇帝愕然,稍頃才道:“皇兒,莫要胡言亂語,倪卿家已送至太醫院,悉心料理之下,豈有性命之憂?”

  “不瞞父皇,兒臣讀過甚多醫書,也算略懂岐黃之術。倪卿家暈厥時,兒臣曾近其前,端詳過氣息,病症或為真心痛……”

  “真心痛”,亦即後世所稱的“急性心肌梗塞”。不要說當下大明,那怕在醫學已較為昌明的後世,若救治不及時,急性心肌梗塞的致死率也相當高。

  “你懂岐黃之術?此病症為真心痛?”

  朱厚照“嗯”地應了聲:“父皇,《內經》有雲,‘真心痛,手足青至節,心痛甚,旦發夕死,夕發旦死’。倪卿家之症正是如此。”

  其實,朱厚照更想引用另一種敘述:“真心痛,其證卒然大痛,咬牙噤口,氣冷,汗出不休,面黑,手足青過節,冷如冰,旦發夕死,夕發旦死,不治。”

  這就與倪嶽的症狀幾乎一般無異,不過記載此敘述的醫書在當下仍未面世,他隻得棄而不用。

  “旦發夕死,夕發旦死?”弘治皇帝臉色一變,一時之間,他也沒去計較朱厚照是否真懂岐黃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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