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和徐溥共乘的那輛馬車在官道飛馳之時,內穿道袍、外披直領氅衣的弘治皇帝,正好整以睱地坐於武英殿的禦座上,雙手還端著那隻盤螭杯。
而在弘治皇帝左側,離禦案約莫二三步之遙,卻站著蕭敬。
只見他躬著身軀對弘治皇帝說道:“萬歲爺,題本已經全部送來了。”
弘治皇帝“嗯”地應了聲,問道:“有多少?”
“回萬歲爺,共有一百三十六份。”
弘治皇帝聽得嘴角扯了扯,隨即轉頭望著蕭敬,竟然輕笑起來:“他們也真夠上心呢,為了東宮千秋節,一日之內便呈遞了一百三十六份之多?”
前段時日,不少臣子就曾經呈遞過提及東宮千秋節的題本,但弘治皇帝對此類題本均留中不發,亦即是不議不回。
蕭敬聽得用力點了點頭,還伸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地面道:“萬歲爺,一百三十余份題本堆在這裡,都已壘成了一座小山般了。“
弘治皇帝瞥了一眼他所指之處,無奈地搖了搖頭,稍頃,輕拍著面前的禦案:“那就先取數本過來吧。”
蕭敬應了聲諾,往旁邊移了一小步,站到那一堆壘成小山般的題本之前。
須臾,他一個彎腰,便將“小山”上面的數份題本拿起來,往禦案方向移了移腳步,恭敬地放至禦案之上,輕聲喚道:“萬歲爺,請覽閱……”
“好。”弘治皇帝將手中的盤螭杯緩緩放到禦案的一側。
未幾,他取起最上面的一份題本徐徐展開,覽閱起來。
過得片刻,弘治皇帝瞥見蕭敬仍躬身站於自己身旁,隨即說道:“蕭敬,如此多題本,朕一時半會那能看得完?你也趕緊翻翻,看他們在提些甚麽?”
蕭敬往前躬了躬:“老奴遵旨。”
話音剛落,他轉身步至那堆如小山般的題本前,拿起其中的一本,快速覽閱起來,說一目十行也不為過。
就這般,一主一仆,一坐一站,各自覽閱起題本來。
過了一刻鍾左右,禦案的一邊堆起了厚厚的一大疊題本。這疊題本幾乎全是蕭敬覽閱後所堆放的,弘治皇帝隻“貢獻”了小部分而已。
再覽閱了片刻,弘治皇帝無奈地輕歎了聲,便將手中的題本扔到禦案的一邊,口中更道:“千遍一律,耗費的全是朕的銀兩。”
他邊說著,邊再次端起放置於禦案的盤螭杯。待抿了數口茶水後,他雙手卻捂著那隻盤螭杯不放。
弘治皇帝似乎不打算再繼續覽閱眼前的這些題本了,隻任由蕭敬一本一本地翻閱。
時間在慢慢流逝。
見得蕭敬翻閱了一本又一本,弘治皇帝終開口問道:“蕭敬,已翻閱多少?”
蕭敬聽得手中頓時一緩,抬頭打量了疊於禦案的題本片刻,就已應道:“萬歲爺,算上老奴手中這份,禦案擺放的應有二十份題本。”
弘治皇帝輕笑道:“這般說來,適才你已覽閱了十六份?”
蕭敬躬身應了聲“是”。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雖然朱批不經其手,但在奏疏及聖旨等蓋“皇帝之寶”印章前,他均會負責地覽閱一遍內容,長此以往,覽閱的速度自然不會慢。
“那你繼續翻,看他們到底有何言論?”弘治皇帝頜了頜首,又抿了口杯中茶。
蕭敬應了聲諾,再次覽閱起題本來。
弘治皇帝輕籲了口氣,過得片刻,已將手中的盤螭杯放到禦案上,更乾脆眯起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蕭敬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萬歲爺。”
弘治皇帝睜眼一看,只見蕭敬雙手遞了一份題本到自己面前。
蕭敬再道:“萬歲爺,此份題本似有所指。”
弘治皇帝聽得“哦”了聲,接過來一看。
只見題本上寫著:“臣工科給事中張文謹奏:臣聞東宮太子之學業已荒廢二月有奇,隨朝觀政亦停了月余。
臣愚以為,東宮太子乃國之儲君,實系大明之國運。
……
臣伏乞皇上隆而重之,督東宮太子重拾學業、再度觀政。
明日乃東宮千秋節,應令文臣武官前往文華殿行賀禮……”
仍未將題本覽閱完,弘治皇帝嘴角一扯:“東宮觀政與否,他們也要議一番?”
他邊說著,邊將手中題本一合,已不再看,更順手扔到禦案一側。
東宮太子隨朝觀政與否,本是弘治皇帝一句話之事,作為臣子非要以此上一份奏疏,就有點“吃撐了”。
因弘治皇帝“寬懷仁厚”,臣子們總想“扒他老底”,什麽都想知道,什麽都要管。
“繼續翻閱,看還有哪些奇論怪語?”弘治皇帝搖了搖頭,話音剛落,他再次眯起了雙眼。
過得一會,在“萬歲爺”的呼喚聲中,蕭敬又朝弘治皇帝遞來一份題本。
弘治皇帝展開一看,只見題本寫道:“臣兵科給事中周旋謹奏:
臣聞,東宮太子不至奉天門觀政已逾月余,乃因出宮之故。若此傳言為實,實有違祖訓。然臣愚以為,此應為謠言……
明日乃東宮千秋節,臣伏乞皇上頒下旨意,令文武百官於早朝後,同往文華殿向東宮太子行賀禮。如此,謠言便不攻自破……
伏乞聖裁。”
弘治皇帝臉上泛起一陣怒意,心中暗道,皇兒出宮的消息,到底是誰外傳的?
他抬頭望著蕭敬,略為思索,已將手中的題本往蕭敬遞了過去:“蕭敬,好好查一查,看宮裡到底誰在亂嚼舌頭?”
蕭敬躬身應了聲諾,伸出雙手接過那份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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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文淵閣內。
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三位閣老,均並沒有“埋頭苦乾”,卻同時圍坐於狹窄廂房的一張桌子周圍。
此刻他們三人的手裡均端著一隻杯子,那一絲絲的熱氣,正自杯口徐徐往上飄。
謝遷將手中杯子湊近嘴邊,往杯裡輕吹了吹,杯口的絲絲熱氣頓時散開,這才抿了一口杯中茶。
須臾,他望向劉健,說道:“首輔,明日便是東宮千秋節,皇上遲遲未下旨操辦,到底有何用意?”
雙手緊捂著杯子的劉健,聽得卻波瀾不驚,緩緩道:“賓之,為人臣子,豈能隨意揣測聖意?”
謝遷搖了搖頭:“首輔,此言差矣。東宮千秋節迫在眉睫,若今日再不區處,明日又如何來得及?”
劉健道:“於喬,這七八日來,好幾份提及東宮千秋節的奏疏,呈遞至武英殿後,皇上均留中不發。此事,你亦知。”
謝遷臉露不解:“首輔,往年,皇上對東宮千秋節可是隆而重之,早早已頒下旨意讓禮部提前籌備。今年為何會如此?”
劉健沒有回應,緩緩將手中之杯湊近嘴邊,抿了口茶水。
李東陽卻道:“謝閣老,你亦說是往年。如今不同矣。”
“此話怎講?”謝遷道。
“提及東宮的不少奏疏,皇上均留中不發。”李東陽再道。
謝遷略一沉吟,又道:“首輔,李閣老,這兩日奏請在東宮千秋節時,於文華殿向東宮太子行賀禮的題本,共有一百三十余份,今早已送至武英殿。莫非皇上仍會視而不見?”
劉健和李東陽對視了一眼,均沒有回應謝遷之問。
謝遷又道:“這麽多的題本,若皇上繼續留中不發,便能堵得住文武百官的悠悠眾口麽?皇上總要順一順眾臣之意吧?
李東陽輕笑一聲:“謝閣老,你莫非忘了數日前?”
“數日前?”謝遷皺了皺眉頭。
李東陽頜首:“謝閣老,你可還記得,皇上如何區處內閣呈送的懲處保國公等人的章程?”
謝遷聽得愕然。
李東陽又道:“若說皇上會順應眾臣之意,也不見得。保國公等人的懲處章程便是例證。”
在謝遷的思索中, 李東陽繼續道:“起初,皇上連續二次均以懲處太輕為由,將章程發回,讓我三人重擬。”
謝遷點了點頭,劉健卻又抿了一口杯中茶。
李東陽再道:“但若說皇上完全不順應臣子之意,似也不妥當。”
謝遷和劉健仿似知他要說甚麽,竟同時輕歎了一聲。
“經與英國公、戴總憲商議,我三人重擬了懲處章程。本想皇上寬懷仁厚,能對保國公等人從輕發落。誰料,皇上竟依照懲處章程,幾乎隻字不改便頒下了聖旨,對保國公等人奪爵削職。”李東陽一陣無奈。
劉健苦笑起來:“賓之,於喬,聖心難測哪。”
謝遷輕籲了口氣:“說起保國人等人的懲處,如今英國公和戴總憲每每見得還埋怨一通呢。”
李東陽無奈地笑了笑:“謝閣老,英國公與戴總憲又怎會埋怨你,要埋怨也只是在埋怨不才。”
劉健插話道:“保國公之爵位被奪,元瑞和德潤亦被削職,皆屬無可挽回之事,再提亦無益。賓之、於喬,皇上已恩準,元瑞和德潤下月初便要離京,致仕返鄉……”
劉健此言一出,這間狹窄的廂房頓時沉寂起來。
過得好久,謝遷又道:“首輔,李閣老,明日便是東宮千秋節,皇上總不能拖著吧?若皇上再次留中不發,那豈不是說那傳言是真的,東宮如今並不在宮中?”
李東陽卻應道:“謝閣老,此等傳言有多少可信之處?東宮才十歲之齡,為何要出宮?況且,如若東宮不在宮中,皇上為何能如此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