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來,好好說話……”朱厚照沉聲道。
那兩名赤腳蓬頭之人聽得抹了抹眼角的淚水,雙手撐著地面,緩緩爬了起來。
“你倆是什麽人?為什麽要逃跑?”朱厚照又道。
“若小的二人說了,少爺你是不是真放小人走?”其中個子稍高的那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朱厚照點了點頭。
“少爺,你可不能報官。”另一個略矮的人也道。
“如你倆沒犯事,我絕不報官……”朱厚照不明白這二人為何堅持要自己不能報官府。
那兩人聽得隨即對望了一眼。
未幾,個子稍高的那人更往四周張望了下,見路上沒其他人來往,這才輕聲說道:“少爺,小的二人是灶戶,被迫得沒了活路才逃的。”
那身形略矮之人也道:“再不跑,只會餓死在鹽場裡……”
聽得兩人的直接坦白,朱厚照卻是一愣,暗道,眼前的這兩人居然是從鹽場逃跑的灶戶?若是真的,那看這兩人的模樣,多半是生活艱難的貧困灶戶。
瞥見朱厚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遲遲沒回話,那兩人以為他不肯相信自己所言,立馬躬身又道。
“少爺,小的二人真是灶戶。”
“少爺,誰又會無端冒認灶戶?”
朱厚照朝二人擺了擺手:“你二人先別慌,我可沒說不相信……”
他離京的主要目的就是整飭兩淮鹽政。
此番前來,朱厚照已做足準備和籌措,而灶戶就是其中不可缺失的一環。因而,對兩淮灶戶的生活景況,他又怎可能不有所了解?
眼前這二人若真是灶戶,朱厚照就更想親耳聽聽他們在鹽場的景況。
朱厚照沉吟片刻,又道:“這裡是官道,人來人往的,說話不便利。這樣吧,你倆跟我去一個地方,再說說為什麽要逃離鹽場。等說完了,我再放你倆走。”
那兩人聽得頓時猶豫起來。
分立兩人一旁的趙五和錢六見狀,隨即揚了揚手中的腰刀。
寒光閃閃之下,那兩人心中一凜,身軀更微微顫抖。
朱厚照輕笑了聲:“趙五、錢六,莫要嚇他們。”
未幾,他繼續又道:“我說的地方,只是一輛馬車而已。也是為你二人著想,這條道路人來人往的,萬一有官差經過,你二人可就有麻煩了。若暫時躲到馬車,有我這些護衛在,官差也不會來巡查。”
朱厚照邊說著,邊指了指停在路邊的車隊。
“還要猶豫麽?我只是對你二人的遭遇有些好奇,待你二人細細道來,我定放你倆走。”
可能屈服於那明晃晃的腰刀威脅,又或許是被朱厚照所言打動,那兩名赤腳蓬頭之人互望了一眼,終於齊齊點了點頭。
朱厚照展顏一笑:“這才是嘛。”
少頃,他朝趙五和錢六揚了揚手:“趙五、錢六,帶他們二人到那輛空置馬車上。”
趙五和錢六躬身領命,各自拍了拍那兩人的肩膀。
不一會,四人緩緩向車隊的中間位置走去。
朱厚照所說的空置馬車,正是之前甄氏兄弟和莫氏兄弟手腳被綁,曾躺臥了一段時間的那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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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依然暫時停駐在路邊,護衛們仍背對著車隊,繞成一圈,小心戒備。
那輛馬車的車廂中,趙五和錢六靠在最裡面,看住了那二人。
朱厚照在車廂前方,何文鼎、劉瑾在他左側,而陳大在其右邊,
齊齊護住了他。 那二人見被緊緊圍著,想逃亦無路,乾脆直接盤腿坐了下來。
“你二人叫什麽名字?”朱厚照問道。
到了這份上,那二人似也下定了決心,隨著朱厚照話音剛落,那稍高的人已經應道:“小人叫吳果。”
略矮的那人也隨之說:“小人叫羅揚。”
朱厚照聽得二人終於肯說出其名,雖然暫不知真假,但他已嘴角帶笑,微微頜了頜首。
“那吳果,你先來說,你二人為何要逃……”
在朱厚照的示意下,吳果開始講述自己在鹽場的過往。
“少爺,小人世代都是灶戶,自小就在鹽場裡……”
灶戶是大明的戶籍之一,與軍戶一樣,也是世襲相承的職業,除非得到皇帝特旨,否則要改變幾乎不可能。
吳果的講述還不到一盞茶工夫,朱厚照已大致知其言沒有多少虛假成分,不由得輕歎一聲。
吳果見狀卻是一愣,以為自己說錯什麽,頓時收了口,不知所措地望著朱厚照。
坐在他旁邊的羅揚,原本是低著頭的,聽他突然停了口,更抬頭看了看他。
將二人的動作看在眼內,朱厚照隻道了聲:“等會再講。”
吳果和羅揚不知何事,更是愕然。
朱厚照沒有和這二人解釋,反而讓劉瑾過來,附在其耳輕聲道:“小瑾,去取兩件你的衣裳來,要挑最破舊的,還有兩對鞋子。”
劉瑾聽得一愣,隨即明白朱厚照之意,躬身應了聲好,便跳下馬車。
朱厚照瞥了瞥劉瑾的身影,嘴角扯出一道弧線,對何文鼎道:“小鼎,你快去取些乾糧來。”
何文鼎也不問情由,躬身領命而去。
見得劉瑾和何文鼎突然離去,盤腿坐著的吳果和羅揚不知所以,二人互望了一眼,茫然不已。
過了沒多久,劉瑾和何文鼎同時去而複還。
劉瑾右手拿著兩件粗布衣,左手提著兩雙黑色布鞋,而何文鼎隻提著一個小布包。
“少爺。”兩人齊齊喚了聲。
朱厚照點了點頭,讓何文鼎和劉瑾將那衣裳乾糧遞給車廂內的吳果和羅揚。
在二人的愕然中,朱厚照說道:“吳果,羅揚,你二人跑了那麽長的路,想來也餓了吧?這小布包裝的是一些乾糧,你二人將就著填填肚子。”
頓了頓,他又道:“最近天氣已寒涼,這兩件衣裳都是粗布衣,雖然大小可能不太合適,但你二人換上也能抵一抵寒意。”
吳果與羅揚見得何文鼎和劉瑾拿來了衣裳和小布包,本來並不知是做什麽的。
如今聽到朱厚照所說,這衣裳和小布包裡的乾糧竟然是給自己二人的?
吳果和羅揚雙目已泛起淚光,二人雙手一撐,幾乎同時跪下,朝著朱厚照叩起頭來,口中更哽咽得說不出話。
“少爺,你……你……”
“少爺……”
朱厚照微搖了搖頭:“你二人亦是苦難人,過得比災民還苦。換上衣裳,把乾糧吃了,先填填肚子,才繼續說說吧。”
吳果和羅揚聽了又叩了叩頭,卻沒有管那衣裳和鞋子,反而先將何文鼎遞來的小布包拆開。
未幾,吳果和羅揚已是雙手齊下,拿起乾糧往嘴裡就塞。
看著二人狼吞虎咽的模樣,朱厚照暗暗一歎,道:“你二人莫要著急,慢慢吃。”
車廂內的趙五、錢六、陳大、何文鼎和劉瑾等人見得,均沉著臉。
吳果和羅揚可能真的餓了好久,僅一會工夫,就已將小布包裡的乾糧一掃而空。
不知是吃得太急還是怎樣,二人竟然連連打起嗝來。
朱厚照又讓何文鼎去再取些水來。
吳果和羅揚何曾被人如此善待過,聽得又跪下叩頭,淚水更已奪眶而出。
在朱厚照的這番軟硬兼施之下,吳果和羅揚二人終於毫無保留。
說自己在淮安何處鹽場,做的是什麽,為何要逃跑,向朱厚照一一道來。
朱厚照越聽越心驚,鹽場底層的灶戶,特別是貧難戶的生活,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
聽完吳果和羅揚的講述後,朱厚照長籲一口氣,過得好一會,才道:“吳果、羅揚,我這車隊往淮安府,你二人是否跟我們一起走?”
吳果和羅揚馬上搖頭,他二人本就從淮安某鹽場逃出來的,好不容易才逃到這裡,又怎肯再返回淮安府?
“跟著車隊,官差不會巡查,你二人很安全。”朱厚照再勸。
二人幾乎沒有考慮,齊聲道:“少爺,小人要往北走。”
“好吧,那你二人,現在就走?”
吳果和羅揚二人連連點頭。
朱厚照也不阻攔:“那先換了衣裳、穿了鞋子。”
吳果和羅揚千恩萬謝。
過得一會,目送吳果和羅揚再次進入草叢,站在馬車旁的朱厚照輕歎了聲,對何文鼎等人揚了揚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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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再次回到徐溥所乘的馬車上。
隨著車隊的重新出發,徐溥才問道:“昭之,適才所為何事?”
原本朱厚照停車只是解決三急之一,但徐溥聽到車廂外時不時傳來擾攘之聲,又見他久久才回,自然猜到個中發生某些事情。
朱厚照也不隱瞞,將剛才遭遇從鹽場逃移出來的吳果和羅揚之事,緩緩說給他聽。
徐溥聽得輕歎了聲。
朱厚照問道:“先生,就那二人的講述而言,甚至比之前見過的那些受水災的生民可憐得多,簡直苦不堪言。
據典籍所載,江南蘇松杭嘉等府,田賦甲於天下,江北揚通泰等州,鹽課甲於天下。學生想不到連鹽場的灶戶過得也如此艱難……”
其實朱厚照又怎會想不到,這只不過是他有意之言。
徐溥又輕歎了聲:“昭之,與國初相比,如今灶戶的生活已有天壤之別,皆因鹽政大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