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大半個時辰已經過去,先後有十數名文臣進了言。
朱厚照在徐溥和馬文升面前所提到的“禦寇三要”,被拆分為四事:一將開城縣升為固原鎮;二是重設三邊總製,節製延綏、寧夏、甘肅和新設的固原;三於花馬池建三邊總製府;四為重整陝西馬政。
這四事分別出自四名文臣之口,朱厚照猜測此四人多半是徐溥或馬文升所安排的。
但除了王鏊曾提及秦紘出任三邊總製之外,包括馬文升、劉大夏、楊一清等候選之人,卻未被其他文臣提起。
見楊廷和遲遲沒有進言,朱厚照更不知他為何會來到右順門。
不過,雖然午朝名為議禦寇安邊之事,希望文臣武官前來進言,但也不是非得進言不可。
就如徐溥和馬文升,便始終一言不發,還有那些武官和勳貴們亦是如此。
在右順門之前,相對而言,有事可做的應是通政使司的官員了,每當一人進言完畢後,還要收集其上呈的題本。
雖有文臣頻頻進言,但弘治皇帝是不可能當場決議,此為避免武斷,以免造成不良後果。
沒人再進言,右順門前重新回歸寧靜。
弘治皇帝的目光從左到右、再右到左,緩緩地來回掃視著這數十名的文臣武官,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問道:“還有卿家進言否?”
右順門前的眾臣均沉默不語。
弘治皇帝緩緩籲了一口氣,又道:“佀卿家……”
一語剛了,一名眉毛和胡須已有些許花白的文臣跨步而出,乃戶部尚書佀鍾。
佀鍾,字大器。年少時已心懷大志,潛心苦學,成化二年中得進士,授都察院禦史。弘治十三年,升任戶部尚書,掌管大明的戶口錢糧。
只見他躬身向弘治皇帝行禮,高聲應道:“臣在。”
“待禦寇方略擬定,戶部須及時籌措一應資財,萬萬不可延誤了禦寇安邊之事。”弘治皇帝說道。
佀鍾聽得一臉凝重,仍躬著身,高聲道:“臣惶恐,升開城縣為固原鎮,須額外調配士卒武備,而於花馬池建總製府,更須大量物力人力。如今太倉已入不敷出,呈虛空之勢,臣實不知如何籌措?”
弘治皇帝愕然,似沒想到戶部尚書佀鍾竟會這般回應。
佀鍾繼續道:“皇上,國計如此艱難,臣每每思之,寢食難安。臣曾多次上呈奏疏,乞請縮減宮內不必要之用度開支,派遣能臣整飭鹽課,以擴太倉之儲。奈何至今,太倉依舊入不敷出。”
對於佀鍾敢這般直言,朱厚照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佀鍾當年中進士之後,授的就是都察院禦史,出巡各地,可謂一身正氣,振綱紀,除奸弊,或罷免貪官,或加銜良臣。
成化年間,時年仍為兵部侍郎的馬文升平定了邊關。宦官汪直欲奪其軍功,還反誣馬文升行事乖張、虛報軍功。
憲宗純皇帝偏信汪直之言,隨即將馬文升下詔獄。佀鍾聞訊後,凜然直闖宮門,與憲宗純皇帝爭辯,反被移交宦官汪直去處置。
雖受皮肉之苦,但佀鍾仍然大罵汪直,最終被關進詔獄三年,直到汪直倒台之後,才得以昭雪並官複了原職。
弘治皇帝嘴角一扯,正要回應,幾乎同一時間,有一文臣也出列,卻是內閣次輔劉健。
劉健,字希賢,師從理學大儒薛瑄,天順四年中進士。弘治皇帝即位時,劉健被擢升為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隨後得以入閣參預機務,
居於徐溥之後。 他躬身向弘治皇帝行了個禮,高聲道:“皇上,老臣要進言……”
“劉卿家,你要進何言?”弘治皇帝有些許意外。
“對佀大司徒之言,老臣亦深以為然……”劉健道。
弘治皇帝嘴唇微動。
劉健又道:“皇上,臣愚以為,天下之財富生成是有限的,若無平日蓄積節省,如何能即時籌措?
近年宮內用度又過於奢侈。僅光祿寺的耗費,比國初已增數十倍。而修齋設醮,每日耗費更達數萬兩。”
聽到這裡,弘治皇帝尷尬地笑了笑。
微微低著頭的劉健,繼續道:“太倉所存積之銀餉,本已所余無幾,供邊軍士卒糧餉已成問題,而內府還時常挪取,達四五十萬之多。
再有宗藩貴戚,乞求賜土田,豪奪鹽利,動輒亦是數十萬計。近年朝廷又屢興土木,而冗余侍奉官的俸錢、內府工匠的役糧,年年都在增加。
今歲開春,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王璟前往兩淮清理鹽法,至今仍無成效。如此種種正是太倉虛空之因由。
伏願皇上念及國計艱難,憐憫生民困苦,躬行節儉,減省供應,禁絕無益耗費。敕令各部司,凡有革弊救荒之策,應特賜準行。
如是則本固邦寧,國用自舒,內治既修,外攘自舉,區區虜賊之患,實不足慮也。”
劉健的意思很明顯,“要攘外必先安內”。要抵禦虜寇入侵,須先將安撫內部之不穩。
這不穩就是指弘治皇帝開支使用無度,要弘治皇帝“節流”。
劉健敢直指弘治皇帝的“不是”,皆因他不僅是內閣次輔,亦是弘治皇帝之師。這些年來,兩人相處一直較為融洽,對於他的進言,弘治皇帝大多會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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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武英殿時,已近申時。
弘治皇帝坐於禦案後,手持一份題本正覽閱著,題本均為午朝議事時所呈遞。
而朱厚照此刻坐在禦案左側的一張錦凳上,手中亦拿著一份題本。
“父皇,吏部尚書、兵部尚書和三邊總製的人選,不會有甚麽變故吧?”朱厚照問道。
“會有何變故?廷推只不過是慣例。”弘治皇帝連頭也沒抬,繼續望著手中的題本。
朱厚照輕籲一口氣,又問道:“父皇,太倉如此虛空,禦寇安邊之策,又如何能推行?”
弘治皇帝終於抬起頭望著他,揚了揚手中的題本,苦笑道:“劉卿家的《論財用疏》不是提到了麽?只要朕‘躬行節儉,減省供應,絕異端無益之費’,太倉自會充盈起來,‘區區夷虜之患不足慮矣’。”
“父皇,那僅為‘節流’之舉,何足以應對邊事?”
“那又如何?”弘治皇帝放下手中的題本,微皺著眉頭。
“父皇,兒臣來籌措這糧餉,可好?”
弘治皇帝聽得,頓時似看怪物一般看著他。
“兒臣有兩策充盈太倉庫,一策數月內即見成效,另一策則最少須二三年。”朱厚照迎著他的目光,一本正經地道。
“哦?何策?”
“一整鹽政、二振屯務。”朱厚照又道。
弘治皇帝立馬輕笑起來:“皇兒,朕還以為你有甚麽驚天動地的方略。整鹽政和振屯務,朝廷年年都在做,何時停止過?還需要你?”
“父皇,兒臣鬥膽問一句,既然年年都整飭,那如今的鹽政和屯務,是否已恢復至太祖高皇帝那般?”
弘治皇帝頓時愣住了,若能如太祖高皇帝時的景況,又何須年年再整飭?
朱厚照盤算出重振大明財政的方法,自然遠不止這兩個。
但相對而言,“整鹽政”和“振屯務”所遇到的阻力會小一些。
因“整鹽政”和“振屯務”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上至弘治皇帝,下至文武百官,人人都知道鹽政大壞、屯務已廢,所以才會年年整、歲歲振。
“父皇,先說屯務吧。太祖高皇帝效法漢武帝,定下‘屯田養兵’之國策。先在邊地,後於內衛所推行屯田。
國初時,大明軍屯已近百萬頃,‘一軍之田足贍一軍之用,衛所官吏俸糧皆取給焉’,糧餉幾能自給。
到太宗文皇帝時,‘屯田米常溢三分’,自給已有余。再往後,屯田為何會逐年荒廢?想來父皇和文武大臣亦甚為清楚,這才要年年振屯務。”
弘治皇帝默默聽著朱厚照有條有理地訴說。
“再說鹽政。太祖高皇帝設‘納糧開中’鹽法,原為吸引邊商運糧支邊。邊商以糧抵邊軍糧餉,然後取得鹽引去換食鹽,再自行販賣獲利。
此本為甚好之法,但後來隨著鹽引濫發,邊商苦等幾年,甚至十數年亦兌不到食鹽販賣,越來越多邊商無利可圖,自不願運糧支邊。
屯田已敗壞, 又無邊商運糧支邊,邊軍糧餉的供應如何?自是年年缺。”
弘治皇帝臉色一暗。
“說句大不敬的,自皇爺爺定下‘運司納銀開中’之後,邊軍糧餉就更缺乏了。”
朱厚照口中的皇爺爺指的是憲宗純皇帝,弘治皇帝他爹。
據後世不少學者專家的研究,“納銀開中”於天順年間已有,在成化末年確立的,並非始於弘治九年的“葉淇變法”。
葉淇變法之說,應該是對其主導的將兩淮灶戶“余鹽”大量售賣給商人的誤解。
而且“運司納銀開中”自確立之後,並沒完全替代“納糧開中”,兩種方式一直並行。
不過無論如何,“運司納銀開中”都是弊大於利。
弊一,不利於邊軍儲糧,極可能導致空有銀兩而無糧可買。即使有糧,也是高價糧。
弊二,若邊事告急,強令之下,商人多半會選擇“運司納銀”而不願“納糧支邊”。
“如不能徹底振屯務、整鹽政,邊軍糧餉勢必更惡劣。若邊軍士卒果腹也成問題,又如何禦寇安邊?”朱厚照一臉認真地望著弘治皇帝。
略等了片刻,見弘治皇帝依然沉吟不語,朱厚照又道:“若父皇下旨,兒臣定能為君父排憂解難。”
“皇兒,你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想朕準你整鹽政、振屯務……”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終於開口回應。
朱厚照猛地點了點頭,滿懷期待地迎著他的目光。
弘治皇帝嘴角輕輕一扯,未幾,口中蹦出兩個字:“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