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思義在法院五樓的圖書室裡靜坐了整整一個上午,翻看了幾十種雜志,一邊做著筆記,一邊又用圖書室裡的電腦查閱相關的案例。直到感覺有些饑腸轆轆,他才放下了手裡查閱的資料,望了一眼放在一邊的兩桶方便麵,十指交叉著放在額前,閉著眼睛陷入了沉思。
從事審判工作幾十年之後,面對越來越大的工作壓力,東方思義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入錯了行的男人中的一個。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感性大於理性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職業的要求,他是一個愛憎分明,喜則形於色,怒則發衝冠的人。而職業要求他必須壓抑自己的情感,凡事都必須從法律和事實的角度來思考和作出裁判。
職業不允許他帶著感情的色彩來行事,不允許他以主觀的判斷來代替客觀的認定。他知道只有這樣嚴格的職業規范,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證案件得到公平公正的處理,也知道作為一個法官必須謹言慎行。法官的職業特點,讓他年輕時的熱血,在連篇累牘的訴訟卷宗材料裡慢慢停止了奔湧,他不再心潮澎湃,內心變成了平靜無波的深潭。
身著用金黃色絲線繡著天平的法袍,端坐在頭頂懸掛著國徽的法庭審判席上,東方思義知道他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忠實於法律的裁判者。
有些時候,東方思義無可奈何地望著法庭上忠厚老實的當事人,內心裡也確信其中必有委屈。但善良往往也讓他們失去了必要的自我保護,失去了據理力爭的必要的證據,在這種情況下,法官要麽另辟蹊徑,費盡力氣做大量的調解與協調工作,爭取雙方在妥協中,平衡相互之間的利益關系。以期減少弱勢一方的損失,合理地保護失去自我保護能力的弱者的合法權益。要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得不到任何證據支持,在法庭上處於劣勢的一方陷入無法自救也無法他救的絕境。
這是當事人缺乏自我保護意識,缺乏必要的法律意識造成的悲劇,是法官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情景。作為一個職業法官,東方思義內心必須堅守法律和道德的底線,面對這種悲劇,他必須盡可能地通過調解或者說服的方式,讓當事人雙方達成一種能夠平衡利益的協議,盡最大限度地維護公平公正的法律本義。
法官是需要“慎獨”的,因為這是一個擔負著特殊社會責任的精英群體。現代實驗科學的先驅弗蘭西斯?培根,在他的《論法律》中指出:“作為法官,應當具有高度的修養。他們應當富有知識而不是機敏多變,應當持重莊嚴而不是熱情奔放,應當謹慎小心而不是剛愎自用……”。
在社會大眾的眼裡,法官或許只是一個裁判者的角色,他們會依據一個時期的國家法律,對形形色色的各類案件和糾紛作出自己的判決。人們或許並不能完全理解,法官不僅僅要依據法律,還要遵守社會的道德規范,還要考慮社會的公序良俗,還要審視內心的良知。人們或許並不能完全理解,法官不僅僅是裁判者,他們也是社會風氣的評判者和引領者,他們或許會用一個典型的案例,悄然地改變一個時代的選擇和追求。
這是一個能讓你引以為榮的職業,也是一個讓你身心與社會深度融入,卻又要求你必須在其中保持獨立與清醒,時常還要做出自己獨立判斷的職業。你不能懈怠,也不能有絲毫的差錯,因為你的懈怠或許會給社會造成無法挽回的代價,因為你的差錯或許會讓一個無辜的人在冤屈中終生不得安寧。
面對越來越多的新類型案件,東方思義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必須從不同的角度來研究和理解這些案件,不能僅僅依據幾條法律的規定來一判了之。他不僅要熟悉法律條文,還要吃透法律的精神;他不僅要從法律的角度來審理這些形形色色的案件,還要站在社會的各個角度來審視這些案件。只有這樣,他才不會錯審錯判,他才不會成為一個機械執行法律的傀儡,不會成為被法律所伇使的奴仆。東方思義想,只有這樣,他才真正可以被稱之為法官。
最近因為受理了數起涉及親子鑒定的婚姻家庭類案件,使他不由的想起了專業從事親子鑒定工作的余梅。東方思義翻看著保存在手機裡的幾張照片,那是五年前第一中學高二五班同學聚會的合影,這是畢業二十五年後參加人數最多的一次聚會。
回到少年時代的校園,穿過留下了歷屆畢業生紀念照的“時光通道”,大家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光。
合影照片上的余梅依舊是同學中最顯眼的存在,一襲白色的長裙,讓依舊年輕的青春氣息在無形中彌漫開來,似乎讓無情的歲月留下的印痕悄然被抹去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還是自己心裡牽掛的那個小妹,微笑著面對一切,只是在她的臉上多了歲月贈予的成熟與端莊。
那天合影的時候,班長余明又找回了二十五年前年少霸氣的感覺,對所有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同學們吼叫著:“全體都有,全體注意,現在聽我的號令,請各位按照二十五年前畢業合影時的排列位置整齊站好隊,不允許插隊,不允許錯位,不允許亂套近乎,更不允許提出反對意見!”
又是那個身材高大威猛的體育委員王愛武,第一個站出來提出了質疑:“我說余老大,你這不是為難大家嗎?誰還能記得幾十年前的事啊,你是不是老酒喝多了,神志還沒有清醒啊?你告訴我應當站在哪裡?你不告訴我,我就和余梅站在一起。”
王愛武師范學院體育專業畢業後,回到一中當了幾十年的體育老師,依然是那副少年無畏無忌的樣子。大家便轟然大笑著,隨即便有人和幾十年前一樣地跟著王愛武叫喊了起來:“我也想和美女站在一起,我們都想和美女站在一起!”他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難忘的畢業季節。
面對有些失控的場面,誰也沒有想到余明不慌不忙地從隨身攜帶的那個公文包裡掏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二十五年前高二五班的畢業合影照。余明高舉起右手,使勁地晃動著手裡的那張照片,然後才得意地高聲嚷道:“你們是不記得了,可是它卻是實實在在地記得的。”這是余明特意用當年的舊照重新翻拍並放大了二倍的合影照。
從那張畢業照上,大家又看到了青春年少的自己,看到了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拍畢業照的攝影師真實地記錄了二十五年前這群風華正茂的少年群像,不需要再進行藝術加工,就分毫不差地再現了二十五年前那一刻的真實場景。
站在班主任老師身後的余梅不經意地捋了一下長發,一瞬間定格了,東方思義挖鼻孔的小動作也在瞬間被曝光,王愛武習慣性的投籃動作也被拍下了,而習慣於發號施令的余明則半張著嘴,大家已記不清那個時刻他在喊叫什麽了。
東方思義看著余明,覺得那個和自己曾經形影不離的老大哥又回來了,不愧是做了十年班長的“老幹部”,余明舉著手裡的照片得意地說:“你們懂不懂啊,這也叫歷史定位。同學這個特殊的身份就是我們共同的一段特殊的歷史,是無法割舍的,無法否認的青春的歷史。我們不是要還原一個位置,而是要還原一段歷史和感情。為什麽我們要還原這段歷史呢?因為它是我們永遠不再的少年時光,是我們永遠懷念的青春歲月。至於現在,不管你是已經處在功成名就的第一世界裡,還是仍然在第二世界裡奮鬥,還是徘徊在第三世界,我們今天能夠重新站到一起,就說明我們曾經是多麽親密的好夥伴。所以,我們還是應該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還是要還原我們曾經的青春,曾經的夢想。不然,我們就失去了這場聚會的意義。”
聽完余明這段感慨的即興解說,大家不由地紛紛鼓掌,熱烈的氣氛瞬時將大家拉回到那曾經的少年時光。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歡樂,這是幾乎找不到隔閡的無比融洽的一種歡樂,這是單純而美好的歡樂,這是無拘無束的少年時光裡才會有的歡樂。
縣城就那麽大的地方,高二五班的同學有一半以上是從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然後又一同升學進入同一所高中的,余明是東方思義他們這些夥伴中從初中到高中的班長,所以東方思義和小夥伴們當年都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老大哥,畢業後再見面又都自然而然地戲稱余明為“老幹部”。
大家準備按余明的要求重新排隊的時候,東方思義卻故意地站到一邊,慢條斯理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我說老幹部啊,你過去統治了我們那麽多年,如今還想著重新讓我們回到那不堪回首的歲月?還不願意讓我們找回自己,還不願意讓我們當一回自己,還不願意我們翻身得解放?你也不問問我們願不願意?”
東方思義這個足球隊的隊長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無論何時何地登高一呼,總是有很多同學會跟著響應。現在聽東方思義這麽一說,於是大家又紛紛表示讚同,認為東方思義說的有道理,不能再任由“老幹部”擺布了,於是又亂紛紛地響起了一片抗議的聲音:“我們不願再受壓迫,我們要翻身做主人,老幹部你就不要再發號施令了,我們要找回失去的自由。”
剛剛控制住的大好局面,在東方思義故意的幾句抗議之聲中又被搞亂了,余明滿臉的尷尬和不解:“東方思義,你這是什麽意思啊?你這個法官是要帶頭造反嗎?”
東方思義馬上又表現出一臉的正義之色,故意大聲說道:“你不知道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啊。”見余明疑惑好笑的樣子,東方思義有些得意地壞笑起來,然後得意地走近到余明身邊,湊到他耳邊悄悄地說:“只要你讓我站在余梅的身邊,你就可以繼續安安穩穩地當你的老幹部了。”
余明恍然大悟明白過來了,露出滿臉厭惡和嫌棄的表情:“你還是念念不忘小妹?小心我會和二十年前一樣揍你的。”東方思義微笑著說:“你這樣做就沒有道理了,我想告訴你,有一種思念之情是割不斷的,它是屬於我個人的情感自由,是少年時的執念,青春時的夢想,也是我余生的牽掛。”
余明不再搭理東方思義,知道他是故意借機尋事,知道他更多的是為了活躍聚會的沉悶氣氛。余明也知道東方思義對余梅的那份感情和自己一樣,是兄長般的關心和牽掛。余明又站回到隊伍前,不容置疑地批評起哄的幾個活躍分子,並直接發出了最大的威脅:“你們要是不拿我這個‘老幹部’當回事,而存心搗亂和破壞秩序的話,我就宣布取消這次聚會的餐飲和娛樂活動。”
大家便哄笑起來,余明又微笑著換了一種語調:“我知道你們的那點私心,我們不是不允許有私心存在的,我們要創造一個公平公正競爭的社會環境。但是,在集體活動中,就必須要樹立集體意識,不允許有無組織無紀律行為的發生。等集體合影后,你們就可以自由活動了,愛和誰合影去和誰合影好了,愛和誰發展感情就去找誰好了。現在必須一切行動聽我的指揮,不然我就不客氣地請搗亂分子出列,取消合影資格!”
在“老幹部”余明的威嚇利誘之下,大家終於嬉笑著重新排好了隊。余明等大家按要求重新排好了隊,這才請來了原來的班主任老師和幾位還在任的老師。
大家看著都已經兩鬢斑白的老師,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時光的流逝。昔日在他們眼裡青春洋溢的班主任老師, 現在已是一位退休的老人了。余梅將事先準備好的幾束鮮花恭敬地獻給了班主任和其他幾位老師,大家便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在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坐好後,余明又像照畢業照時那樣喊起了口令:“立正,稍息,全體都有,全體注意,大家一齊喊:一、二、三、茄子!”
大家便齊聲喊著:“茄子!”或許發出“茄子!”才可以拍出標準而又自然的微笑口型,“茄子!”便成了拍集體照時標準的口令了。
終於完成了重新拍一張穿越時空的集體照的任務,“老幹部”余明松了一口氣,輕松地揮了揮手,大家紛紛和自己多年不見的好友打著招呼,三三兩兩地自由活動了。
東方思義看著那個給他們拍照的年輕人,只能從他的似曾相見的面部輪廓上,想起幾十年前給他們拍照的那個攝影師了。原來那個總是面帶微笑的攝影師已經不在了,眼前的這個年輕的攝影師,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兒子,他繼承了父親的手藝,給大家留下了一張穿越了二十五年時空的合影。
(下期預告:? 第41章? 青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