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絕不會再有人探得始端,索得結果的秘密怎又變作說不透,言不明的把柄。白路愴迷著眼神將那些起起落落的事情都在物是人非的廳堂裡看盡,一觴酒慢慢的倒進自己死井般的喉嚨。
“儂還從沒見過衛琬長什麽模樣,也不知左遼與從前比變了相沒有。”他招手安撫下眾人,還要滿上一觴酒道:“恁們都退出去個,不該恁們聽的都別聽。”
曹胡兒回頭瞄了瞄轉瞬即變的局勢,正在擔憂白家眾人不願服從那隻言片語,但是白路顯然是說一不二的家主。
“晉大將軍果然沒有遺忘當年的殘局。”白路湊個熱鬧似的擠眼仔細看初徹台的銘文,這一眼看的或也是那一遭亂世的興亡。“他於顏氏刀下死裡逃生,扶植陸氏,製平左氏,豁出命到關東走趟,或許他也不明白當時他謀求的是什麽。”
他詭笑著斜視晉植,喝了口酒道:“小主公想知道不?”
晉植目光躲閃了一下,俟而冷峻得不容造次,且讓初歆和曹胡兒各自回席之後才道:“你願意說什麽?”
“儂不恨尊家君,”得以抒發胸臆的老人放下幾十年來保身的虛偽,臉上但有一分動容都像死井裡突然有了一絲漣漪,“謝栩才恨呢,他甚至豢養著晉氏的敵人。”
“其子謝維常在中原與我玩伴,我並未把他當成一個質子。”晉植起筷夾起一片晶瑩剔透的生魚片,品味著白路的表情。
初歆一隻胳膊支棱在案上手撕豬頭肉吃,插嘴道:“你為什麽要殺謝嵩。”
“年輕時候誰沒有野心呢,儂足以劃江而治,自也希望景乾能夠替儂分擔燕廷的兵力。”白路沒有拐彎抹角,這輩子的事情在他肚子裡越是發酵越是沒了味道。“謝栩那時正是大將軍的左膀右臂,左融以莫須有之罪命我殺了謝嵩便於牽連謝栩,大將軍失了謝氏支持不得不與儂君臣同舟。”
“大將軍雖然不給謝嵩平罪,也繼續讓謝栩擔任江州刺史,反倒是你的江州牧被大將軍擄去自己做了。”曹胡兒盤腿坐著對江州的蓴羹十分喜愛。
白路計逞般捋著自己的胡須,怡然道:“儂殺謝嵩之前就知曉麟兵厲害,再旁觀顏氏到底會被左融使個死無葬身之地,想儂劃江而治不就為的榮華富貴?殺之則使左融暫不疑害於儂,隨後急流勇退,趁大將軍勢虛之際白白送上整個江州,換得儂後生無憂。”
“哈哈哈,”曹胡兒拍腿叫好,“自此白氏依著大將軍平安順遂,謝氏靠著大將軍不咎其罪,白謝之間又互有口實,一切盡憑大將軍做主。”
“是啊,”白路的余光捎過沉默不語的晉植,“可他到底是來保江山的,不是來爭江山的,也怪不得謝栩那伢子舍下族人也要隨他闖一場,安頓好江州的局勢之後大將軍就去了安陽。”
曹胡兒亦在悄悄覷視晉植,道:“大將軍本可是鳳翔於天,龍入大海,何故去安陽和反逆之輩以命相搏?”
“儂不是個胸有大志之人,答不上的。”露出疲態的白路把酒一口悶了,晉植忽然捉住了他皮糙肉弛的手,一時間就像自己穿越了山崖與江海去重逢了某種遺憾,慢慢的慢慢的最後才恍然覺得自己相遇了某種圓滿。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老驥伏櫪,志在千裡。”晉植仔細撥弄白路鬢間的白發,以神的悲憫視人,還如至親的口吻相呼喚:“雄主逐亂死,家臣伏泣屍。至後扶棺日,俱在君臣祠。”
他將心比心道:“尊家君將我祖考從景州的亂墳中送回江陵,
此恩此德,晉氏沒齒難忘。” 白路恐怕已經忘記了落淚是什麽滋味,那兩行淚流到下巴也無法感知到自己竟會因為晉植一番輕聲細語而潸然濕襟。
“這麽說我弄混淆了,你白家修的是晉安的墓,不是晉鈺的。”初歆突然發怔連嘴巴裡的肉都還沒咽下去。
曹胡兒責難一句道:“有你這麽直呼名諱的?”
“嗐!”初歆丟下手裡的半隻雞舔了舔手指頭再朝晉植拱拱手以表歉意,道:“尊家個個都是侯爺,諡號太多我記不住。”
“打顏氏盜毀定陵以後,怎不是儂悉於修繕經營。”白路苦笑笑有些嘲弄自己的這份堅持。
初歆猶豫地打量著晉植的臉色,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腥,道:“那定陵裡什麽都不剩了?”
白路佯怒道:“莫非伢子還想下墓?”
“不不不,”初歆擺手澄清道,“晉鈺與馬承志是發小吧,他們都和文玄之子文嘉一起長大,文嘉自有違天悖德之事被他們知情。”
“怎麽關乎起文嘉了?”曹胡兒驚疑道。
“他三人若有個共同的秘密,而今不就活著馬承志知道嗎?”初歆著急曹胡兒打斷自己的話,道:“哪怕定陵的隨葬之物大多被顏氏資換軍費了, 我也要開棺找晉鈺的貼身之物。”
白路飛快瞥了晉植一眼,咕咚把酒喝了並不敢開口。
晉植盯著觴裡的瓊漿只顧著審視自己,道:“顏充顏當開過棺了。”
“那就是馬承志的一撮頭髮,值他媽幾個銅錢!”初歆拍案而起,一腳踏在案上躊躇滿志道:“大將軍告訴我的,顏充曾經當著他的面顯擺過那個銀匣子,說是晉鈺把匣子一直抓在手裡,且需滴上晉氏的血才能開匣。這東西只要現世過,我就一定要找到它!”
“顏氏那幾兄弟要是在五馬分屍之後還能留下什麽東西,應該都被左家收入囊中了。”白路話才說完就聽到晉植把筷子擱下了。
他似乎深切地思索了一陣,才又夾起生魚片吃,細嚼慢咽之後道:“左融死了,他沒有尋到長生之法。”
白路怦然心動,嘴角不自禁抽出了兩下才恢復從容。“天下都傳天子要尋天珠,難道天子其實要尋的是長生?”他旋即在心裡犯嘀咕,燕室無人在位超過十五年,或許那燕天子是想兩者全都霸佔呢。
“我們不會要去景州?”曹胡兒隱隱估量著風險。
“小主公,尊家君走過的路,淌過的水,您要不計後塵嗎?”白路伺機想要窺破晉植藏住的情緒,就算有一分恐懼也好。
“人之長生或不可強求,世之久治當勉力為之。”晉植盈滿酒的眸子裡映著金燦燦的陽光,道:“我父親應有此念吧。”
他忽而在白路熟慮之際提了句另外的話:“門口那做漁食的女人,其眉眼越瞧越和足下有相似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