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小主公講這個漆畫博山海獸紋屏風啊,”白路在席上圖個親切特意拄著拐杖也要挪到晉植身邊坐著,一嘴牙口倒還齊整,“咱南邊個都曉得麟郎好獵虎,為表麟郎武功,臣子們便贈予麟郎這麽個紋樣的屏風。”
“原是我家之物?”晉植順著白路改說起了官話,想是兩人之間能藏能掖的都說得差不多了,他白路總該顧及一下朝廷派來的人。
白路頓時端著一副深情厚誼的姿態,偷偷覷著曹胡兒和初歆道:“麟郎留下的物件大多在臨滄的舊府裡,儂做江州牧時難免緬懷我主麟郎軍事無匹,就私心要了這個。”
“主?”當下盡管沒有人動筷也想趁手撈點肉吃的初歆突然因為聲音的閃現而耳根一動,續著先前的故事,中年的白路也是坐在漆畫博山海獸紋的屏風之前,他丟筷扶了扶自己的切雲冠,說道:“晉衎生長在中原,隻知江州話音,不識江州話義,他算個瘟主!左融但凡能讓他做江州的主,還讓恁來做甚?”
“江州何時憑景乾馬首是瞻了?白文道做這個江州牧何曾問過大使君。”謝嵩凜然的身形能使包藏禍心的小人無處遁影,他還是出現在晉植的位席上接連喝了兩碗酒。(白路表字文道)
“謝嵩糊塗不糊塗!”白路看起來氣急了。“江州官籍於你我兩家從未旁落他人之手,十三郡榮華聽憑你我用遣,但懼麟兵而已。”
江州牧出於對權力的貪婪而愈發狂躁:“晉衎為燕廷賣命是侮辱祖志,自取滅亡!而你我自領精銳,即便打不過大江也能守得住天塹。齊州管不得,燕廷管不住,連中怎舍得拱手相讓呢?”
反觀謝嵩背靠著憑幾又吃又喝的沒什麽過激的情緒。“大將軍收集各郡公書法案,恐怕現下已經明了文道這十年是如何巧立名目,欺上罔下了。”
“那些個受到你我打壓不被重用的士人能不落井下石麽?要不是晉衎破除燕律不再因地置官,在齊州,他們會有什麽出路!”
“那使君起初怎麽不把大將軍這麽個變數拒之門外?”
白路頓時語塞住了,借著酒勁才願意承認道:“他假意書信勸慰,遞發之間混淆日期,別說是儂,左融不也以為他還在京城,哪料到他實際殺到了江州。”話到這舌頭忽然變得跟刀子似的。“令侄本該是為恁家退仕隱廟而去的玉安,儂也與令兄定下日後絕不虧待恁家。到頭來,令侄帶著晉衎賺開了?城,實在傷了儂的心。”
“內侄天真,就惦念著往日江州君臣是如何戮力同心呢。”謝嵩把用心兩個字咬得很重,尾音正好合上白路向晉植稱呼他的父親為主公。
“咦——-”中年白路陰損的表情縫在了如今這個老頭兒的臉皮上,他端著羽觴越發覺謝嵩太過平靜完全是視死如歸的情致,冷冷笑道:“連中句句往真了講,一點兒不摻假,是未卜先知了嗎?”
謝嵩仰起頭閉眼冥想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扁壺更加快意平生的對著嘴灌了個乾乾淨淨。
“夬卦,凶。”他手抹胡須上的酒水,把扁壺扔到地上,指著羝羊圖案道:“牽羊悔亡,聞言不信!”
“哈!”白路驚其玄虛的嗆了一聲,且在笑謝嵩知命之容易而改命之太難。“介如個,連中還有何言相告?”(江州話介如個,既如此)
“文道就時罷手,便是罷官問罪亦無失歸田之樂。”謝嵩用箸尖沿著鱸魚的脊骨滑動,自己已十余年未曾吃到這般鮮美的江魚,喝到這般地道的南酒,
隻奈何見不到家中親人就要黃泉路去,自己該怎麽在奈何橋邊講述這種悲戚? 白路忽莫有些動容,只是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包裹不住鋒芒畢露的殺意。“左融當年叫恁代謝氏出仕在安陽,保的不就是今時今日。假使謝栩如約行事,或是恁心無貳志,哪至於舉族受禍?”
“臨大節,無可奪志。當危事,無可貪生。”謝嵩投箸撐案而立,初歆情不自禁跟著他站起來,觀他抿住發抖的唇不讓自己在徐徐春風裡落下一滴軟弱的淚。
“喔唷!”白路搖著頭慢慢憔悴了心氣兒。“差些忘囉,還就是恁教的恁侄兒讀書。罷了,儂受教了。”
謝嵩了無遺憾的朝白路拱拱手,在白路傳喚門外刀斧手時最後問了他一句:“可當君與儂同一境地之時,君如何自處?”
白路悵然失音越發不敢看謝嵩,牽袖遮在眼前,寒心說了一個字:“殺。”
“殺。”初歆重複了一遍才發現自己像一隻惡鬼般停在了晉植和白路的案前,自己個兒都有些發懵了。
就在眾人屏息以待的時刻,晉植疑雲渙然,莞爾一笑道:“難道初校尉在外頭安排了刀斧手嗎?”
“哈哈哈!”白路顫著乾癟的嘴唇也要隨之釋懷大笑道:“此小兒突發獸性,杵倔橫喪也。”
初歆聞言激發了豹瞳裡的獰惡,甩手就去拿走了羝羊扁壺,略微咬牙切齒地問白路道:“牽羊悔亡, 君如何自處?”
白路發黃的眼睛一下子被啟封的記憶給點亮了,只不過他到了這個年紀早就戒掉了喜怒形於色的習慣。他照常給晉植斟酒,道:“老夫素來不問卦辭,獸兒何故提及?”
“獸兒?”初歆一手凜冽的倒拔長劍,劍鋒使得觸目之人莫不膽寒。他提步逼近道:“白路還記得麟郎晉安是誰殺的麽,你仔細想一想?”然後他把長劍當地插在案上,指頭比著初徹台的銘文從上到下的一個字一個字指給白路看。
“初歆,你嚇到他們了。”晉植把白路給自己斟的酒一口喝光了。
“初氏?他竟然是初氏的後人。”席上頓時議論紛紛。
初歆另手把羝羊扁壺丟在白路身上,全不管其他人會是什麽反應,而曹胡兒及時挺身而出用天子心腹的身份鎮壓住了迫在眉睫的一場騷亂。
“謝江州這許多年來可是一直想要大將軍嚴懲殺害他叔父的凶手。”初歆信口威脅白路道。
“謝江州的叔父?”白路好像真是老糊塗了,道:“謝江州有幾個叔父來著?”
“呵,”初歆佝下身子逼視白路道,“謝連中,謝嵩,記得起嗎?”
白路的眼神斂掩住許多光火,道:“記不起了,且未知初氏是否真有讀心的邪術呢,單憑邪術也敢盛氣凌人麽。”
初歆以惡鬥惡道:“衛琬差我去京城之前我常常隨他左右,偌大關東除去他與左氏巴不得晉衎早死,便還有你白路一家子人呢。你猜猜衛琬留有的憑證夠不夠晉散騎替父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