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將他孤傲的身影揉碎在世人的視野中,取而代之的是破空而出的聖光,是挺槍而戰的麟兵。
白府的門丁一個接一個的癱坐在雨裡張望著絕不會成真的傳說裡的妖魔,晉植對此視若無睹,麟兵掀起晉氏的纛旗為他遮住雨。
“我要見你家主君。”晉植在正大光明的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後坦然邁過白家的大門,麟兵手裡光磨的槍尖倒映著許多人驚恐的臉。
曹胡兒和初歆在門外覺得晉植簡直是在胡作非為,竟然用晉氏往日征服天下的力量給自己開道,更無論白氏也曾為他家舍身賣命,怎應該這般冷厲行事。
“只不過晉建白憐愛蒼生之時少,孤芳自賞之日多。”曹胡兒陰狠的戲謔了一下後感歎道:“阿誰算得準這江州的風雨裡還剩多少俯首聽命的麒麟神兵啊。”
“他不會想把白家的都給宰了吧。”初歆有些擔心的帶著曹胡兒跟上晉植,打一眼白家遠沒有想象中富麗,倒有幾分老園林守著舊情緣的寂寥。
這麽大的動靜根本不需要哪個仆役去通報主人,他們自個兒都能找出來一看究竟。
“這,這是大將軍嗎?”由一眾兒女顫巍巍攙扶而來的老人家蒼髯虯須,即便華服標身,也難掩垂垂之色。在他渾濁的視線裡,大抵只看得見無以忽視的麟兵。
晉植眨眼驅散麟兵的存在,任由慢慢消殆在雨中的戰旗若一塊疆圖的碎片灼熱著雙方的心靈。
“家兄應當先來江州拜會你們的。”他從濃影中緩慢靠近,白路愈發能看清他這張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面孔。
“晉氏,又回江州了。”白路以假亂真的露出欣慰無比的表情,激動地迎接晉植道:“江州的主人,回來了。”
“原來我是主人嗎,幾以為我是犯人呢。”晉植口舌刻薄卻周到的揖禮,兩方相會於廊下,前後向廳堂走去。
初歆和曹胡兒隨行在一邊聽不大明白他們專用江州口音講的話,且先見機行事的在廳堂按序落座,這頭豹子一撇頭就觸及了晉植的眼底似幽深的一汪潭水,稍有不慎便也能把萬千風塵給淹死。
不妙啊,不妙。他挪開目光避免和晉植對視,恰好看見一個當花瓶一樣放著擺飾的扁壺,壺身上漆畫著一頭羝羊,整體已經有些斑駁了,然而因它而起的旋律擁有更加久遠的歲月。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這處廳堂煥然一新,鶯歌燕舞,主座上頭戴切雲冠,身著江南服的男人似乎是中年時期的白路,他瞧見門口來的人愉悅地撫掌唱誦著。
那個人好像不願意承受白路暗室有明燈般的殷殷期盼,假裝舞樂太過喧鬧地捂住雙耳,一邊和顏悅色的陪著笑,一邊冷落著白路低頭跟隨侍兒的引領走到如今正是晉植坐的位席上,拱手道:“仆方才到臨滄,使君就請來相見,實在讓謝嵩受寵若驚。”
“儂與連中可算舊友重逢,想當年連中被大使君僻去,至今已十二年。”白路不惱不火的離座來相迎,再示意吹笙撫弦的都先停下來,撚著胡須精心打量了一番謝嵩。(江州話自稱我作儂;謝嵩表字連中)(大使君:舊時在關東專對齊州牧的尊稱)
“哈哈哈,”謝嵩趁著白路還要寒暄的時候就暗表心跡道,“儂也無曉個大使君何故對儂青睞有加,儂這憃佬日日抄錄文書,不聞窗外事久矣。”
白路眼珠子轉溜轉溜,親手扶著謝嵩落座,且知道謝嵩自有想法而坐得不安生,
乾脆冷下臉把歌舞都給撤了。 “使君何故不快?”謝嵩瞄著熱場子的男女依次往外退,偌大閑室只剩下填肚子的酒肉。他看起來是提前想好了應策才依著白路問話道。
“寤寐難安,有懷二人。”白路回座就立馬端起了一觴酒,滿臉不是滋味的要敬謝嵩,還因侍兒在為謝嵩慢吞吞地斟酒而放觴長歎。“令侄右升江州刺史,可喜可賀啊!”
謝嵩待酒斟滿捧起羽觴再請白路飲酒,不露喜憂地笑道:“儂向大使君辭行個,大使君也講這麽個。”(個:常作江州話助代詞)(我向大將軍辭行時,大使君也這麽講)
“既如個,連中總曉得是誰個授了令侄官職嘢。”白路和謝嵩互敬後飲了口醇甘棉柔,後味清冽的貪泉酒,斜眼等著看謝嵩這下怎麽全身而退。
“喔唷不都錄名在祿典,殊途而同歸嘛。”謝嵩討巧就是不觸及白路的心腹之患,說著起筷嘗了蒸鱸魚鮮不鮮。
白路絕不認可自己和那誰是哪門子殊途,又是哪門子同歸,悶聲把酒喝光後對謝嵩拒不配合的態度增添了憎惡。
“哼哼,謝氏古時名術士,佔卦相面夢角等無一不通。連中說殊途而同歸,竟已識我前佔卦象正是鹹卦。 ”白路不再用鄉音和謝嵩熱絡,橫起腮肉把一隻眼睛擠得只剩一條縫,縫裡凶光乍現。
“解,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初歆倏而和謝嵩心中的感覺一樣有細沙疏漏之感,謝嵩不安地取來案上的扁壺倒酒,壺身上的羝羊圖案光鮮如初,而他僅一忖就將酒抖灑在衣裳。
他不禁沉住呼吸盡管還想不全透左融和白路要如何私相授受,也要在千鈞一發中想開生與死的抉擇。
“不誠則不問,恁所問之卦,是江州牧之事。”(江州話恁同你)
白路錯以為謝嵩不過是在故弄玄虛,便耐著性子請教道:“奈何辦耶?”
“山上有澤,鹹。君子以虛受人。”謝嵩拿筷的手在微微發抖,他夾起肥美的魚肚皮的肉吃了一口又一口,分明沒有多少細刺在嘴裡,卻每次都挑理了許久。
“肅整政務,較索軍情。拔擢賢士,親愛民心。行此四事者,是江州牧。九四所貞者,是江州牧。”
“鬼佬敢講晉衎來後儂已不是江州牧!”白路忍無可忍,順手就著筷子怒指謝嵩道:“亨貞者是晉衎,儂為儂求鹹卦,何解!”
“執其隨,利主,勿相頡頏,可居吉。”
初歆驀然提了提神,自把那個憤恨著謝嵩吃魚吐刺兒就是不多吐一句好話的江州牧與眼下形同被謝氏軟禁而與晉植阿諛親和的白路兩相比較,詭異的笑容憋不住的擺在了臉上。
想是古往今來毫無生命的東西卻能日日年年的沉澱著時代的記憶,其本身越是老舊其意義越是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