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安靜下來。
他成了一個新生的怪物。
他不確定最後聽到的宏大聲音是否是那個不知名怪物所告知的,但他記住了那句話:“權:冒險!”
現在他的身體裡湧動著充沛的力量,不同於往常使用的力氣,也差異於難以具體衡量的體力,那是一種相似於二者,又似是而非的東西。
仿佛是一種古老的意志,只能擁有卻不能支配。
在這之前,在曾經的一年又一年裡,羅文都是村落中最無用的人,鱗人守護未成長後代的傳統綿延數千年,一個鱗人只要不曾蛻變,就永遠會被村落所守護。
但羅文太特殊了,他好像永遠都不會蛻變。
人們遵守傳統的同時也愈發質疑傳統的合理性,因為羅文的存在正在挑戰它,人們難免惡意揣測,一個鱗人如果永不蛻變,那是否值得被村落所養育?
這好像是一個永遠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傳統的美德需要維護,人們的生活也要繼續前進,當災難來臨,面對一眼望去不能得到回報的長久付出,是選擇情感還是選擇理智?是選擇野獸一般自私護食從而存活下來,還是偏向人性,以一個崇高靈魂的模樣死去?
在過去的許多歲月裡,羅文經受著內心的拷問與折磨,是忍受人們猜疑的目光還是大膽承諾自己一定能完成蛻變,兩者好像都很難,也就做不出選擇。
他不止一次想到過死亡,會畏懼人群的目光,又不敢離人群太遠。
他最平靜的時候是站在一個無人的角落,人群就在不遠處的地方卻無一人注意到他,他在那裡傾聽風吹樹葉的聲音,享受人群的喧囂,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得到久違的孤獨,卻不會感到寂寞。
這就是羅文,現在他突然不想死了,哪怕是以未知怪物的身份活下去。
他突然明白了死亡是什麽。死亡是結束,是恐怖,是人們一生都戰勝不了的事物。人們最多只能鼓起勇氣去面對它,僅此而已。
而不到那最後一刻,同樣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是那個能在死亡來臨時鼓起勇氣去面對的人。
這就是死亡,不經歷就不知道生命的美好,不經歷就難以形象它的恐怖。
現在羅文經歷了死亡,所以不想死了。他在漫長人生的諸多疑問中找到了關於死亡的答案,那就是他在本質上是畏懼死亡的,他要勇敢地活下去,哪怕是活在人們的質疑和猜測之中。
他默默推算著時光。
父親伊萊打獵快回來了,那個神秘的男人極有可能在大地震中存活下來,畢竟他藏了太多的秘密,又是最出色的獵人。
如果他能僥幸逃過大地震,一定會終止一切計劃往回趕,所以最遲在今天午夜,自己就會得救。
……
然而直到天明,廢墟之中折射晨光的時候,羅文都沒有等到父親伊萊。
他不敢相信那個連自己心臟跳動聲都能隱瞞的男人會死。
但這……好像就是最真實的世界。
他側耳去聽,聽村落中幸存的人們在哭泣,呐喊著搜尋更多的族人,數千道悲傷的聲音中卻唯獨沒有伊萊……
腹中饑餓難忍,羅文卻被一種驚慌吞噬,他又一次發現,原來對死亡的恐懼並非一個人的全部,失去親人的痛苦還要凌駕在死亡之上。
他用盡所有力氣在廢墟中呐喊:“喂,有人聽到嗎!救我!”
……
有人來了?
一個未知的腳步聲響起,
沉穩、有力。羅文很確定,他不是村落中任何一個人,他聽過上萬道聲音,沒有任何一道聲音能和眼前的人相對應。 也許是有的……
村落中還有一個能不發出任何聲音的男人,他的腳步聲,羅文只在許多年前聽到過。
他明明只有一個人,大塊的碎石卻能被迅速搬開。
當太陽的光芒照到羅文臉上,他就得救了。他也看到了那個人,他的父親,伊萊!
他的臉上充滿一種奇特的色彩,像是高興,又像是驚奇:“很抱歉我來晚了,我認為你死了,也就去幫助還活著的人。”
與此同時,羅文站了起來,也注意到了伊萊腰間的短刀。很奇妙,他沒有想象中的悲傷,只是輕聲道:“你拿回了你的刀。”
伊萊開心笑了起來。
“是的,這把刀不適合他。
“但我沒有殺他,而是給了他更好的。
“希望他還活著,沒有死在地震的裂縫裡。”
接著他滿是驚奇地說道:“我認為你死了。”
“你不應該能活下來。
“說吧,你看到了什麽?”
一個很準確的判斷。羅文知道他是對的。
他的父親也許知道很多東西,包括那個怪物。
而巴頓沒死的消息也給了他更多的振奮,能不再去看伊萊別在腰間的短刀。
他如實說道:“我看到了一個怪物,他接引我的靈魂去到冰河的盡頭。
“那是一個藏在地下的洞穴。那個怪物是一具屍體,一具很像人的屍體,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死了,他給我的感覺是他還活著。
“在他周圍湧動著一種看不見的無形力量,就像是水,又像是火爐上扭曲的光,那些力量似乎在保護他,讓我看不清他的模樣。
“我被埋在廢墟中的時候聽到了他,我嘲笑他是一個怪物,他就把我接了過去。
“他沒有殺我,而是給了我一道藍色的光。
“然後我聽到一個宏大的聲音,我不確定是不是他,那個聲音說了一句話。
“權:冒險!”
羅文停頓了一會,突然莫名問道:“父親,我是不是成了怪物?”
伊萊深呼了一口氣,臉頰透露著興奮:“與他無關,他是怪物,而你不是。
“那道光就是你的權!
“記住那個聲音,你的權叫冒險!”
說罷他突然問道:“另外,你怎麽能夠確定那道光是藍色,而不是橘紅色?
“你從前就只能看到黑白,根本就不知道藍色是什麽樣的色彩。
“所以你是不是看錯了,其實你也分不清那道光是什麽顏色?”
羅文望著他,這個神秘的男人果然知道許多東西。
他臉上有一種期待,仿佛在等待羅文說出一個他理想的答案。
羅文搖了搖頭,他注定要讓這個男人失望了。
“我的確分不清色彩,但那道光告訴我它是藍色。”
伊萊的興奮果然消減了部分,但他仍然很高興。
“弱權嗎?
“有權總比沒有要好。
“雖然你母親沒有給你目人的眼睛,但她好像給你留了更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