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如此囂張的趙公子,眾人雖然攝於郡守府的威勢,不敢公然說什麽,但是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爽的。
而二樓之上,禦州行台左丞陸世儀的面色瞬間冷了下來。
隨從的臉上也沒了輕松,取而代之的是惱怒。
“哼!口出狂言,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大人,卑職認得此人,乃是朔荒郡守趙北澤的獨子,一向紈絝,哪兒有什麽本事,到頭來定會惹來恥笑,貽笑大方!”
隨從們在憤怒,身為當事人的陸世儀卻只是斂了笑,冷著臉,並不言語。
下方堂中,面對一時的冷場和眾人沉默的抗議,趙公子嘴角輕輕勾起,敲著掌心緩緩念出了一首詩來。
“孤雁南飛人南行,細雨幽篁歌未停。黃花落盡秋光老,空庭獨坐離愁新。”
大堂之中,眾人齊齊面色一變。
雖然趙公子的言行跋扈,但眾人也不得不承認,這首詩作得還真有點水平。
而且還真的比先前那些,甚至於那句【獨上高樓望明月,清輝冷照斷愁腸】高出不少。
這詩文酒會,終究是要落到詩文之上來的。
瞧見眾人的反應,趙公子十分滿意地微微一笑。
他的父親朔荒郡守趙北澤,此番配合趙王世子行事有功,今日他若能借著這詩文酒會揚名,便正好順勢向趙王世子推薦,從而進入趙王麾下,進而抱住晉王的大腿,那就是未來的青雲大道。
為此他已綢繆多日,終於迎來了收獲的時刻。
他輕笑一聲,身子微微前傾,得意地看著滿堂眾人,“你們,服氣了嗎?”
一陣沉默之中,一個年輕人憤然道:“詩文之道,確有高低,但需得是自己所作,你肚子裡有多少墨水,郡中誰不知道?剽竊抄襲以邀名豈為正道!”
一個老頭也皺著眉頭,“趙公子,你身旁這位,如果老夫沒認錯,便是恆州那位十年前替人科考而入獄的才子方心智吧?”
趙公子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弧度,扭頭看著身旁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文士,“方先生,他們說這首詩是你寫的,是嗎?”
山羊胡子連忙欠身,“公子才華驚人,在下何德何能,能做出此等佳作!”
趙公子旋即哼了一聲,指著眼前的一老一少,“此二人因妒生恨,無辜誹謗本公子,諸位可都瞧見了?”
眾人之中,不少人都默默低頭不語,不敢直視趙公子的眼睛。
也有些則在權勢的威懾下,昧著良心開口附和起來。
“趙公子說得對,這小子我認識,才疏學淺,比起公子如螢火之於皓月!”
“這老頭兒我也知道,自覺懷才不遇,素來憤世嫉俗,此番定是瞧見公子大放異彩,故而誹謗!”
“我看這二人就是因妒生恨,嫉妒公子才學,公子都不稀罕與這等小人計較!”
“都是些不曾見過世面的小人,仗著自己有幾分識文斷字的本事,就自以為是,如今遇到公子大才顯露,自覺不敵,惱羞成怒罷了!”
趙公子狂妄的言行,牆頭草的諂媚附和,讓在場不少人都暗自攥拳,心頭一黯。
這文壇的糟粕之風,竟然已經傳到了青樓了嗎?
偌大的天下,竟容不下一塊憑借真才實學就可出人頭地的淨土了嗎?
瞧見這一幕,二樓的房間中,已經知曉方才那首【獨上高樓望明月,清輝冷照斷愁腸】正是陸世儀所作的武元靖連忙看著錢豐義,“錢先生,此乃良機啊!陸左丞被人所辱,咱們若能作一首詩,一挫這趙家小兒的囂張氣焰,那不就穩了嘛!”
錢豐義卻面露難色,“這個......這個.......”
武元靖面色微變,“有問題?”
錢豐義漲紅了臉,“這趙公子的詩,顯然是經過了精心準備,的確不俗,這倉促之間隻恐難以穩壓。”
武元靖兩條濃黑的眉毛再度糾纏到一起,“你方才不是說,你還有更好的詩作嗎?”
被他看不起的兵痞這麽當面質問,一旁還有個不入流的商人之子旁觀,錢豐義登時臉上掛不住了,隻覺自己才子的驕傲受到了挑釁,當即道:“詩文之道,本就是妙手偶得,哪兒像你們的一身蠻力,說用就能用得出來的!”
你他娘的這不就是沒真本事嘛!
武元靖氣不打一處來,看著眼前這個大話不少,姿態不低,本事卻不高的人,恨不得一腳將其踹出去。
這得是多難得的機會啊!
搞定了陸世儀,哪怕沒法拉攏行台府,至少能明確行台府的態度,自己也好針對地做出布置,不至於浪費本就處在劣勢的能量。
誰知道,這個寄予厚望的貨色,竟然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武元靖捏著拳頭,滿心不甘。
就在這時,他的耳畔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
“要不,我來試試?”
他一扭頭,瞧見了商慎之那張俊美從容的臉。
“你?”
武元靖有些詫異地看著商慎之,完全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開口提出這樣的請求。
而一旁窩窩頭翻跟頭——現了大眼的錢豐義則冷哼一聲,“詩文大道,不是你硬擠就能擠出來的,這趙公子的詩不管是不是他所作,其意境深遠,言語凝練,等閑之作再獻上去,只有貽笑大方!”
商慎之呵呵一笑,“能不能成,那總得試過了才知道嘛!至不濟也就是跟錢先生你一樣,說了大話又實現不了,丟人現眼而已,又能有什麽損失呢!”
到這個時候,他也懶得再裝,先把利息跟錢豐義算了。
錢豐義沒想到他這樣的名流雅士居然會被一個他素來輕賤的商賈之子當面嘲諷,登時面色一怒,揮拳就要砸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面門。
但他的手在揮出之後,便猛然一頓,而後手腕上傳來一陣大力,隨之而來的便是劇痛。
武元靖松手輕輕一推,平靜之中帶著幾分冷意,“錢先生,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
錢豐義捂著手腕, 神色陰翳,“武將軍,你願意信一個商人之子,不願意信我?”
“他幫過我。”武元靖神色依舊如古井無波。
他沒說出的後半句則是:而你沒有。
“好!好好!”錢豐義面色醬紫之中帶著幾分猙獰,怨毒地看著商慎之,“我就要看看,你能寫出什麽東西來!”
武元靖也看著商慎之,目光之中,卻帶著幾分詢問。
商慎之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我給你磨墨!”
武元靖也不扭捏,直接動手幫忙。
雖然他壓根不相信這位素來以紈絝著名的富家子能寫出什麽好詩文,但有著先前的事跡打底,他願意相信對方不是一個莽撞而自大的人。
而一旁同樣不信的錢豐義則面色陰翳,等著看他的笑話。
就在二人看著商慎之凝神、舔筆、提肘、懸腕,準備著墨之時,商慎之卻忽然一頓,有些尷尬地指著一旁的書架,“咳咳,那個誰,能不能先幫我取一下那兒那本《夏文正公全集》?”
武元靖、錢豐義:.......
商慎之飛快地翻閱了一遍,悄悄松了口氣,暗自感謝前輩厚道,沒把路走絕,重新凝神,這一次終於落筆。
漆黑的墨汁在雪白的紙上,畫出清晰的字形,一手近兩百年風靡天下的夏體字映入二人的眼簾。
在一旁默默看著的二人,當看清了前七個字,瞬間便覺得頭皮一麻,瞪大了雙眼,驚訝地看向凝神寫字的少年。
那張俊美而專注的臉上,此刻泛著他們未曾見過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