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荒郡城,北郊三裡,有一片屋舍和一片軍營,正是鎮守三郡之地的邊軍駐扎所在。
遙遙望去,屋舍儼然,軍營之中,軍帳整齊,軍容嚴明,即使在沒有戰事的時候,該有的斥候、崗哨一樣不缺,足見武元靖治軍之嚴。
其實武元靖並不知道的是,商慎之當初去而複返,決定徹底與武元靖聯手,固然有自己已經上了船的緣故,也有親眼見到了這處軍營,知曉了武元靖治軍情況的原因。
如今因為沒有戰事,大多數的士卒都沒有在營中,而是在營盤旁邊的屋子裡,在上官的指揮下,做著一些活計。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此刻的精神都頗為飽滿,臉上也洋溢著幾分輕快。
因為最近幾日,營中來了海量的軍需物資。
他們不用去管那些東西怎麽來的,他們只需要知道,這個冬天,又會好過許多。
因為不少物資的製作發放都需要時間,眼下能體現出來的好處只是在夥食上,但這也足夠讓他們心生愉快。
那是確定的希望所帶來的快樂。
可他們快樂了,有人就有些不快樂了。
這處營盤中,有一排建造得頗為寬敞的房子,被屋舍和數十名士卒守衛著,那便是庫房的所在。
此刻的庫房內外,甚至都還有許多物資沒來得及分門別類,造冊入庫,抑或是壓根就放不下,隻得雜亂地堆積著。
諸多庫房之中,有一間小屋,房中兩個人在一張小桌旁,吃著飯菜。
“哎,只可惜,將軍嚴令,這桌上無酒,終究少了幾分樂趣啊!”
將軍府中倉曹夾了一片肉,放進嘴中,愜意地眯起眼睛,然後越是愜意便越覺得少了點什麽滋味。
負責度支諸事的劉度支面帶憂色,“許兄,你還真有心思飲酒啊?”
“為何沒有?看著這倉庫從空空蕩蕩變成滿滿當當,不得慶祝一下?”
“蕭司馬昨日可是專門吩咐了你我二人,將多余的物資全部清點好,做好交割準備,你就不怕到時候交不出來?”
“哈哈哈哈!”許倉曹大笑兩聲,“劉兄啊,你覺得可能嗎?”
他伸手指著周圍的這些物資,“你看看,這些東西都是哪兒來的?不正是從那些商戶手裡,巧取豪奪而來的嗎?現在蕭司馬還想把這些東西又賣回給人家,價格還不便宜,你是真當人家是任由將軍府拿捏的傻子啊?”
他敲了敲桌子,“咱們將軍府在普通人眼裡,是個惹不起的,但是在這三郡之地,卻並不是生殺予奪的絕對霸主,否則之前會陷入那般境地嗎?”
劉度支看著眼前人的模樣,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先前面對張主簿時的態度,忍不住遲疑反駁道,“但是,蕭司馬說,這次是商公子親自接了此事。”
“商公子?”許倉曹先是冷笑一聲,旋即在同僚面前也收起了幾分狂妄,“是,他是挺厲害,之前在演武場,能把事情辦到這個份兒上,的確是讓人驚歎,但是他從這些商戶手中近乎搶劫般地買來了這些物資,如今又想把這些東西又賣回去,你真的覺得能行?還是說在你心裡,他是心想事成的神仙啊?”
劉度支其實心裡也覺得此事完全是近乎癡人說夢,但因為商慎之在這之前給他留下的驚歎太大,印象太深,以至於多少帶著點猶豫,此刻聽同僚這麽一分析,便也放下了心,“也是,倒是在下把事情想簡單了。”
正說著,一個士卒匆匆跑來,“報,蕭司馬來了!”
二人登時站起,一邊吩咐手下將桌上的飯菜藏起來,一邊走出營房迎接。
許倉曹笑著道:“你看,這麽快就回來了,說明這事兒果然是沒成吧?”
劉度支也附和點頭,“是啊,還得是許兄機智,不然咱倆可要白忙活好久了。”
說話間,蕭司馬策馬而來的身影便出現在二人眼前,然後飛速接近,勒馬停住。
他高坐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二人,第一句話就給二人問得腦子一懵。
“讓你們準備的物資,都點好了嗎?”
二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都瞧見了自己懵逼的樣子。
許倉曹恭敬道:“蕭司馬,那個既然都沒賣出去,這個物資就先不急著點吧?”
啪!
蕭子明手中馬鞭一甩,劈頭蓋臉抽在了許倉曹的肩上,“誰他娘的跟你說沒賣出去!”
“啊?”
許倉曹甚至顧不得疼痛,懵逼地看著聲色俱厲的蕭子明。
“所有超出份額的物資都已經賣出去了,只等著交割,爾等若是在商戶們前來交割之前無法準備妥當,那就等著軍法從事吧!”
蕭司馬厲聲開口,朝著兩人揮出了幾下憤怒的鞭子。
片刻之後,劉度支同樣帶著肩上兩道鞭痕,失魂落魄地忙活著,滿心就一個念頭:
我真傻,真的......
福來客棧,當武元靖在房間之中,見到商慎之,一時之間,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但對面那位看似紈絝,實則對人情通曉精通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年輕人卻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尷尬發生。
商慎之主動開口,笑著道:“將軍能夠親自前來,其中意思,在下已經明了並且十分感動。”
武元靖抿了抿嘴唇,“你信嗎?”
商慎之微笑道:“這並不重要,在下敬佩將軍治軍之嚴,戍邊之苦,故而願意傾力幫助。但在下也需要告訴將軍的是,這件事情不論起因到底為何,我也絕不會因此而心生隔閡。不過,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一番軟硬皆得的話之後,他看著武元靖,“大敵當前,當和衷共濟,您說對嗎?”
武元靖認真點頭,“一定!我向你保證。”
商慎之旋即展顏一笑,“過會兒在下就準備離開了,將軍請千萬保重。”
對這個決定,武元靖並不詫異,微微頷首,“每隔十日,來陪我喝頓酒吧!”
商慎之秒懂了對方的意思,笑著答應,“好!”
解釋清楚了,武元靖也放松了些,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為何走的這麽急,明日一早出發,不更合適?”
商慎之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趕緊跑,萬一穿幫了,有人找我對峙怎麽辦?”
“呵呵!”武元靖以一種對他而言很誇張的笑容笑了笑,然後看著商慎之,“你是真不怕他們找來?”
商慎之正待說話,就瞧見一個隨從焦急闖入,“公子,不好了,李員外和鄭員外來了!老爺正在安撫,但他們似乎很生氣!”
武元靖聞言擔憂地看著商慎之,商慎之卻像是早就預料到了此事,半點不慌,“直接將他們請到此間來吧。”
說完,他扭頭對武元靖道:“將軍且安坐,看場好戲。”
很快,三郡之地的布商龍頭隆盛行東家李老爺子,三郡之地第二大布商東升行東家鄭東升,前後走入了房間。
原本怒氣衝衝的二人,在見到了房中的武元靖之後,登時面色一變,臉上的怒容迅速消散,恭敬問好。
但只要不是傻子,都會明白,他們的心裡定然更加惱怒。
武元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靜,淡淡道:“本將只是恰逢其會,你們聊你們的,不必在乎本將。”
武元靖開口之後,商慎之便起身朝著二人行了一禮,“不知二位前輩大駕光臨,有何貴乾?”
若是沒有武元靖,二人興許直接開始破口大罵了,但當著武元靖的面,二人終究不敢太過放肆,猶豫一下,鄭東升開口道:“商公子,你替武將軍辦事,我等都願意配合。但武將軍如此光明磊落之人,你為何卻要行那等坑蒙拐騙之事?不怕汙了武將軍的名聲嗎?”
李老爺子也冷哼道:“不錯!年紀輕輕,卻如此心術不正,行此欺瞞狡詐之術!武將軍的坦蕩名聲都要被你敗壞乾淨了!”
二人也不傻,既然你武元靖在這兒撐腰,他們就拿言語擠兌,武元靖總不能自認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吧?
面對著二人的指責,商慎之半點不慌,一臉疑惑,“二位前輩如此義憤填膺,可是為了方才之事?”
“不錯!”鄭東升冷哼一聲,“商公子還專門囑咐我不要與旁人說起,原來竟是怕事情敗露,端的是好手段啊!”
“哎!”
商慎之長歎一聲,站起身來,走到鄭東升面前,“鄭員外,我且問你,我與你的聊天之中,可有一字一句,說過李老爺子已經答應購買軍需了?”
“怎麽沒......”鄭東升脖子一梗,剛剛開口,便面色一變,呆滯當場。
商慎之當初的原話只是【你怎麽保證別人跟你想的一樣】,剩下的那些其實都不過是他自己的腦補......
你可以說他的言語充滿了誘導,但這並不能成為指責他的證據!
商慎之歎了口氣,“二位雖然同為布商大戶,但是李老爺子年事漸高,對在下本身也成見頗深,故而在下壓根就沒想過要勸說李老爺子,只是給他送了禮物。但鄭掌櫃你不一樣,你正是年富力強之際,這些年帶領東升行強勢崛起,力圖成為三郡之地的布商龍頭,我覺得我們有合作的可能,故而勸說。二位,總不能我這樣的做法,也叫陰險吧?”
“至於鄭掌櫃所說的那句,我讓他不要與旁人說起。”商慎之搖著頭,看著鄭東升,神色之中頗有幾分怒其不爭的意味,“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嗎?有人沒買,你買了,那他娘的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嗎?你還與旁人嘀咕個什麽勁兒!你們要真的關系這麽好,那你的東升行乾脆跟人家合並,換成同一塊招牌啊?你還在這兒忙活個什麽啊?!”
商慎之說到後面,語氣陡然一高,說得鄭東升渾身一震!
臥槽!對啊!
我他娘的在想什麽呢!
這不正是完成老子畢生心願的大好機會嘛!
他猛地站起,朝著武元靖和商慎之拱手一禮,“武將軍,商公子,在下魯莽了,告辭!”
說完,竟看都不看李老爺子,直接匆匆離開!
看著這陡然生出的離奇轉折, 李老爺子那顆日漸遲鈍的大腦竟一時被整得像是有點宕機了。
武元靖平靜地看著場中的變化,心頭暗自松了口氣。
這鄭東升一走,剩下的自然也就無話可說成不了事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商慎之的表演,再度突破了他的想象。
三言兩語勸走了鄭東升的年輕公子走到李老爺子面前,聲音也放緩了下來,“老爺子,隆盛行的龍頭之位,可不能失在你的手裡啊!”
李老爺子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商慎之,眼神複雜,“商公子有話不妨明說。”
“雖然此番之事,晚輩問心無愧。但是晚輩還是那句話,商家不想站在各位的對立面,也不想介入諸位之間的紛爭。”
商慎之頓了頓,“在下可以向武將軍求個情,從軍需之中,再給你挪一部分,跟鄭家相當的份額出來。”
李老爺子的眼中登時露出希冀,商場如戰場,這些棉布能不能起到那麽大的作用其實已經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輸不起,他可真不想真的被鄭家借著這個機會超越。
商慎之轉頭面向武元靖,朝著他躬身一拜,“請將軍準允。”
武元靖看著商慎之,然後便瞧見了他背對著李老爺子擠眉弄眼的表情。
腹黑的邊將瞬間明悟了過來,然後在這一刻,飆起了戲。
他眉頭一皺,兩條粗黑的眉毛殺氣騰騰,“這可是實打實的軍需!是戍邊將士們的保障!是保境安民的支持!”
他看著李老爺子,認真道:“得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