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的雲詭波譎,暫時影響不到三郡之地此刻的晴空萬裡。
沃川郡中,風平浪靜。
若說真有什麽值得說道的事情,無非就是商九思在回府之後,琢磨著這天香樓是不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怎麽自己的好大兒在裡面居然練就了這麽一番讓人懵逼的本事。
於是在他的默許甚至縱容下,對子侄去天香樓喝喝酒什麽的,從原本的斥責變成了默許甚至引導,引得一乾子侄欣喜若狂,闔府兄弟叔伯強烈反對。
對於這樣的發展,商慎之也懵了,琢磨了好一陣才試著跟上了父親的腦回路,不由啞然。
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變化實在是有些難以解釋,便也不好出面解釋什麽。
他乾脆也懶得搭理,找著機會就開始惡補起關於這座天下各方面的消息,心頭關於這座天下的印象也日漸清晰了起來。
八日的一晃而過,換做以前,這八日應該是一個計數的量詞,但這一回,卻只是一個單純的時間。
這些時日中,朔荒郡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被傳了回來,再對比著眼前的所見,商家上下,以及整個沃川郡中,都對這位曾經盛名遠揚的大紈絝這番變化產生了幾分好奇。
這一好奇不要緊,商家的“詭異”舉動就瞞不住了,傳入了城中權貴們的耳中。
當商九思那背後的思量被傳出,許多大族的主事人在極度錯愕之後,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也跟隨了商家的腳步。
天香樓的姑娘們,一時間井井有條,人滿為患。
商慎之聽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展開,愕然無語。
只能暗自祝福這些可憐的姑娘們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了。
至於那些兄弟們,男人嘛,出來混遲早是要黃的,他也沒啥好擔心的。
同時,看著父親和叔伯們那如釋重負並且滿心期待著未來的樣子,商慎之也沒有將實情告知於他們。
無知,有時候,真的是福。
和武元靖約定的時間眼看就要到了,商慎之便跟商九思報備一聲。
他如今在商九思心頭,早已從【讓人無可奈何的不肖子孫】變成了【肩負家族中興希望的好大兒】,所以商九思沒有任何阻攔,當即答應。
但等到出發的時候,商慎之看著翻身上馬的父親,一臉疑惑,“你這是?”
商九思笑著道:“經過這次的事情,為父也想明白了,商家還是要多朝外走走,之前因為鄭王殿下失勢,我等心懷憂慮,收縮了起來,沒想反倒成了軟柿子,如今確是要改改了。”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你放心,不會妨礙你的事情的。”
商慎之其實也無所謂,於是一對父子,加上幾個隨從和將軍府的兵卒,啟程趕往了朔荒郡。
眾人一路疾馳,第二日便來到了朔荒郡城外。
“老爺,公子,前面有座涼亭,咱們歇口氣,然後直接進城吧?”
“好!那就在前面歇歇。”
連續趕路,商九思也是一臉疲憊,緩緩放慢馬速,朝著前面涼亭行去。
忽然一個隨從看著涼亭的方向,發出一聲疑惑又驚訝的輕咦。
“怎麽了?”
“公子,你看那是不是范先生?”
商慎之瞅了一眼,“哪個范先生?”
隨從當即露出一種【果然不是青樓姑娘問你也白問】的無奈,解釋道:“咱們沃川郡的棋冠范天元范先生啊!”
商慎之望向涼亭,只見涼亭之中,一個穿著錦衣長袍,長須美髯,氣度卓然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涼亭之中,身側恭敬站著兩個書童,面前擺著一張棋盤,正在悠然打譜。
走在後面的商九思跟上看了一眼,也驚訝起來,“嘶,還真是,范先生怎麽會到這兒來!”
說完趕緊翻身下馬,快步上前,站在涼亭外卻沒有走進去,恭敬行禮道:“沃川商九思,見過范先生。”
涼亭中的兩位童子眼皮子都沒抬,范天元輕輕看了商九思一眼,“商員外,有禮了。”
說著有禮,實際上連拱手都沒做一下。
商九思也沒生氣,欠了欠身,回到了隊伍。
商慎之心頭不悅,低聲道:“這等無禮之人,父親何必如此。”
“哎,你是不知道。這范先生,身為沃川郡棋冠,師從大國手檀道子,在三郡之地廣有名聲,能與他往來的皆是文人雅士,多少人登門求一對局而不得。我商家未來想要擺脫商賈身份,得與這些人多交好啊!”
商九思一邊解釋,一邊看著涼亭方向感慨,“看這樣子范先生是在等人下棋,能值得范先生專程在此等候的,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啊!”
商慎之心頭暗歎,不平等的交際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有結果,不要想著久而久之就能溫暖誰,有些人的心就跟那啥一樣,越舔越硬。
但這是自家父親,商慎之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冷冷看了一眼范天元的樣子,便打算離開。
可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從朔荒郡城方向飛速接近。
三匹快馬悍然闖入眾人的視野,在然後在涼亭外停下。
領頭之人翻身下馬,身後的隨從熟練地幫他牽住韁繩。
商慎之的瞳孔一縮,目光死死盯住那個大步走入涼亭中的身影,回想起了那個晚上,在他和武元靖面前呼嘯而過的隊伍。
雖然身穿便服,但這人,赫然便是那支隊伍的領頭人!
“大郎,走啊!”
商九思催促的言語將商慎之從思緒中驚醒。
他望向涼亭,在短暫的權衡之後,在心頭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扭頭看著自家父親,“你們先走,或者等等我,我......”
他看著涼亭之中已經開始猜先的兩人,緩緩道:“我過去看看。”
說完,不等商九思反應,便翻身下馬,朝著涼亭慢慢走了過去。
商九思不敢喧嘩,低呼一聲無果,猶豫一下,一咬牙,“你們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說完,下馬也跟了上去。
真的闖了禍,自己這個當爹的還是得給頂上啊!
好在父子二人的擔憂都是多余,商慎之的前行的確引來了守在涼亭外面隨從的注目,但發現這少年識趣地在五步之外停下並且沒有喧嘩之後,也沒有驅趕。
至於涼亭之中,已經開始落子的二人也沒有在意,只是專注地看著棋盤。
初盤階段,兩人落子如飛。
但行至中盤,速度便悄然慢了下來。
這當中,尤其以這位沃川棋冠的行棋變慢得尤其明顯。
而他的對面,那名容貌非常英俊,身形還頗為矯健的對手,坐姿卻越來越放松。
商九思棋藝平平,只能看個大概,但一扭頭髮現自家兒子看得聚精會神,不由一愣。
他什麽時候會這個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隨著對手一子落下,范天元再度陷入了長考。
不過這一次,他在長考之後,卻沒有落子,而是無奈地放下了手中棋子,重新拿起兩顆棋子放在棋盤一角,不甘又佩服地看著對方,“素聞賀大人棋藝不凡,今日百聞不如一見,范某自愧不如。”
這話一出,原本站在他身旁鼻孔朝天的兩個書童登時面露震驚,難以置信地看向棋盤,似乎沒想到自家先生竟然會這麽輕易就輸了!
身為范天元的書童,他們自然是懂棋的。
也正因為懂,就愈發震驚。
這一局才下多久?
所以,不僅是輸了,還是脆敗?
而范天元的對面,那位來自靖安衛的大人物卻並未因為這一盤的勝利有任何欣喜,反倒微微搖頭,“素聞閣下棋藝驚人,又有一郡棋冠之美譽,如今專程一見,卻是大失所望,令人遺憾。”
一句毫不客氣的話,讓一向受人尊敬的范天元耳根子都瞬間通紅,頗有種無地自容之感。
但眼前之人,乃是靖安衛三郡鎮撫使,堂堂衛公義子之一,他壓根就惹不起。
左顧右盼間,正好瞧見了站在亭外的商家父子。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目不轉睛看著棋盤的年輕人,眉頭微皺,若不是此人站在一旁,改變了風水氣息,他說不定就能更專注些,說不定就能想到更好的妙手,就不會遭此羞辱,甚至勝負興許都能有轉機!
於是被靖安衛大人物當面嘲諷的他,帶著遷怒的不悅,也帶著幾分轉移話題的心思,朝著商慎之冷冷道:“無知小兒,你也看得懂棋?”
親眼瞧見范先生丟人,又見范先生發怒了,商九思連忙扯了扯商慎之的袖子提醒他別莽撞。
商慎之咧著一口大白牙笑著搖了搖頭,“看不懂。”
范天元冷哼一聲,自覺頗有名士風度地甩了甩袖子,鄙夷道:“銅臭之家,也配窺探棋道?”
說完,就打算趁著這一打岔,向著眼前這位值得他大老遠趕來的靖安衛鎮撫使大人說上兩句挽回顏面的好話。
但不料就在這時,商慎之卻忽然開口,“我方才說看不懂,不是看不懂棋,是看不懂這位大人明明已經不再聚精會神,落子隨意,你這所謂的棋冠為何卻都還贏不了。”
說著他邁步走入涼亭,兩名靖安衛正要阻攔,卻被那位若有所思眼露期待的靖安衛鎮撫使伸手止住。
商慎之站在桌旁,在范天元一時懵逼的錯愕眼神中,從棋罐中夾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某處。
“棋有很多種下法,我的不一定是最好,但你的一定不算好。”
“你......”
范天元終於從短暫的懵逼中反應過來,騰地站起,面帶怒意。
商九思大驚,三步並作兩步就要衝進涼亭,卻被門口的靖安衛攔下。
“坐下!”
就在這時,一直淡漠平靜的靖安衛鎮撫使卻神色一變,一聲冷喝。
范天元扭頭看去,只見隨著年輕人這一子落下,如同畫龍點睛,棋盤上的格局瞬間一變,在左上角原本已經被切割圍困失去作用的大片棋子一下子活了過來,而局勢也隨著這一子落下,而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范天元的黑棋居然隱隱佔優了。
號稱棋力冠絕一郡之地的范天元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啊?”
靖安衛鎮撫使則直接站起,看著商慎之,“本官靖安衛三郡鎮撫使賀陸神,閣下可願與我下完此局?”
瞧著這能把腰給閃斷的轉折,正要跪地求饒的商九思懵了。
他看向商慎之的目光滿是疑惑和不解,以至於都顯得呆滯了起來。
這天香樓裡是到底有什麽高人啊?怎麽天天逛天天逛,逛出這麽多本事來了?
可為何我商家其余那些子侄卻隻逛出些兒女,沒逛出個名堂呢?
商慎之在心中暗自長出了一口氣,被冷汗浸濕的後背閃過一陣涼意,朝著賀陸神微笑著點頭道:“固所願。”
賀陸神大喜,直接看著一旁手足無措的范天元,“閣下此行辛苦了,稍後本官自有謝禮相送,請吧!”
范天元看著取代了他位置的商慎之,心頭驀地升起一陣難以抑製的仇恨和嫉妒。
“賀大人,在下不求什麽謝禮,在下也是愛棋之人,想看看二位對局,您不會不讓吧?”
賀陸神看了這人一眼,對他的心思洞若觀火,但人家大老遠從沃川郡跑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所以,他點了點頭,“你猜對了,不讓。”
范天元:......
“你無非就是想看他也輸給我,再大加嘲諷,以顯示你不是那麽無能,但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要這麽做去外面等著去,現在給本官一個安靜的地方下棋。”
賀陸神一番直擊內心的話,讓范天元本就羞得通紅的臉幾乎變得醬紫,但又不敢在這位執掌三郡靖安衛的衛公義子面前發火,隻好在書童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又落寞地朝外走去。
賀陸神看著商慎之,伸手一讓,“請。”
商慎之微微一笑,指著棋盤,“大人,該請的是你。”
賀陸神饒有興致地看了商慎之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神色悄然變得嚴肅,看向了棋盤。
各自約莫十余手,賀陸神漸漸扳回了局面的劣勢,神態也悄然輕松了不少。
商慎之夾起一枚棋子,看著賀陸神,“大人,請注意這一子。”
說完,他將棋子擺在了棋盤上一個不起眼的地方。
賀陸神眉頭微皺,看向棋盤,卻隻覺得這一子平平無奇,並沒有什麽講究。
商慎之微微一笑,“大人別急,這一子,要在十手之後才能起作用。”
此話一出,涼亭外的兩名靖安衛都忍不住側目看來。
賀陸神也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容貌不輸於自己的少年,沒想到在狂傲這一點上更是不輸給自己。
算我十手?
這對自認棋藝不俗的他而言,已是近乎羞辱。
但他此番本就是想要磨煉自己的棋藝,以圖在回京之後,在義父和其余弟兄面前嶄露頭角,因此一向行事狂傲的他竟強忍了下來。
他忍了下來,涼亭外的商九思卻嚇傻了。
他雖不懂圍棋,卻也知曉基本的規矩,這死孩子居然誇海口說算到十手之後,就算是真的也不能這麽說啊!
為今之計,他只有祈禱商慎之真的能夠做到,那樣至少他們爺倆不至於去享受靖安衛的大獄。
他默默看著賀陸神落子,在心頭默數著。
第一手,第二手......第五手......第九手......第十手!
只見賀陸神夾起一枚棋子,卻僵在半空,神色凝重地看著棋盤,遲遲無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