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接觸到這些東西還是二十年前。

　　那時候爹在鎮上打工，一周回來一次，至於娘，我記憶裡完全沒有，隻記得爹說過她早早就過世了。我跟著爺爺住，那是個黑瘦的老頭，臉上全是褶子。

　　六月份的天氣已經非常熱了。那時候村子裡剛修了路，家家戶戶都會把剛割的麥子堆到馬路邊，一直到打完、涼幹才被收走。正因為大家都在馬路邊打麥子，山上的麥場也就閑下來了，爺爺每年都會把麥子拉到麥場來，那時候我記憶裡只有這麽一個倔強的老頭獨自頂著太陽在乾活。

　　麥場邊有一間小房子，他總怕有人偷，打麥子時我就和爺爺在這小房子裡住著。

　　到了晚上，山上黑壓壓一片，爺爺把煤油燈掛在小房子門上。燥熱的天氣讓人睡不著覺，他總會拿出煙袋坐在門檻上塞煙絲。

　　在麥場邊，你能聞到那隻屬於山裡的氣味，一絲絲微風吹過，把身上的熱氣也一並帶走。天上繁星點點，每次抬頭你都會感覺自己被拉進了深空之中，身體也仿佛變輕了。微風在你的臉頰上撫摸，像一條絲線纏繞在你的脖子上，穿過領口，在後背不停遊弋。漸漸的，那種屬於夏日中的涼意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冷。意識仿佛已經被群星吸入了太空之中，身體的寒冷也無法感知，隻覺得自己被不斷的往裡拽···

　　猛然間，隻覺得身體好像被摔倒一般，一股寒意包裹著全身，我緊緊的縮成一團，腦子裡嗡嗡響著。就看見爺爺舉著一根燒過的木棍在我身邊晃動，夏日裡的那股燥熱逐漸又回到了身體。

　　這就是我最早的記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

　　呂梁山裡，汽車停了下來，前面是一段上坡的小路，這路定然是開不上去了。三個男人從車裡下來看了看，各自從後車座拿出自己的雙肩包，兩前一後步行上了坡。

　　徐貞走在最後，前面高個那人叫黃宗成，四十出頭，皮膚焦黃，行裡都叫他老黃。他正是四爺的徒弟，四爺無子，手藝也全傳給了他。旁邊那個稍微矮點的叫李東升，是黃宗成的徒弟，為人膽小，小名狗蛋，平日裡大家也都這麽叫他。

　　徐家在民國時期一直以家傳黃術而聞名，後來家道中落，基本也快斷了傳承。徐貞小時候跟在爺爺身邊，那時候他還不懂這些，爺爺經常會讓他照著一本小書不停地背誦。直到後來成年他才知道那是黃術，也因為從小背誦的緣故，他早已經對黃術的內容爛熟於心。這黃術是四術之一，據說是以前一個老道士悟出來的，如今能傳下來的已經不多了。

　　雖然東西背了不少，可他卻沒在爺爺邊上學過半點藝，等大學畢業後這幾年他又幹了不少行業，混的那是越來越差。後來回老家給爺爺辦喪事認識了四爺，四爺是鎮上有名的風水先生。徐貞這才知道，原來爺爺和四爺以前是聯手，四爺見徐貞還沒個正經行當便推薦他去自己徒弟那謀個差事。自此徐貞就跟了老黃這個老板，一乾就是兩年。

　　三人順著小路徑直往上，按著導航顯示應該前面就是郭家村了。

　　這裡名字雖然叫郭家村，但村子裡是郭姓和王姓兩家。據村裡老人說，以前祖上是給官家修廟修墳才來的，自此以後，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因為交通不便，一直跟外面來往比較少。這些年路修好了，村子裡有不少年輕人出去打工，人越來越少，當然也有人帶著媳婦回來。可怪就怪在村子裡這些外來的媳婦，要麽病，要麽瘋，要麽直接跑。村裡就有老人開始說“以前村裡也遇到過這種情況，那是山裡鬧鬼，要請羅漢爺降了鬼村子裡就好了”。所以每月初一、十五村民都要去南山寺祭拜羅漢。可如今年輕人出去的多，祭拜少了，羅漢爺定是不高興了，所以山裡的鬼又開始鬧了。

　　老黃最開始不想接這單生意，這郭家村的情況在他看來都是村民自己作妖。他在這行裡幹了這麽多年，什麽鬼怪最後大多不都是人的心病?可聽說村裡確實有人看到了怪物，而且這單能賺四萬，想了想還是接了下來。要是再不開鍋，他們師徒倆和徐貞就得一起餓死了。不過電話裡他也提前打了個預防針，他們隻抓怪物，其他一概不管。

　　三人剛順著小路上去，就看到一座寺廟立在面前。門前種著兩棵古槐，牌匾上寫著南山寺，四周寂靜的可怕，一點生氣也沒有。徐貞環視四周，心想這準是來錯了地方，怎麽看也不像有村子啊。

　　狗蛋喘著氣，先開口問道:“師父，咱是不來錯了，這就一座破廟，沒見啥村子啊?”

　　老黃也覺得不對，不會真是走錯了吧?可想了想這是按照導航來的啊，地址也是那村長給的，難不成把我們騙山裡當猴耍?

　　“就按導航走的，沒錯啊！”老黃掏出手機又看了看，“等等，讓我打電話問問。”

　　老黃翻找著電話號碼，心裡隻覺得不爽，跑這麽老遠就為了這四萬塊，頓時覺得有些不值，乾點啥不比這強。可再不爽也沒用，來都來了，這要空手跑回去不是更虧?徐貞心裡也是這麽想，可對著老板沒敢抱怨，四處溜達幾步來到了寺廟門口。寺廟雖然看著古樸，但周圍打掃的非常乾淨，大門虛掩，靠近門前能聞到燃燒的香火。

　　“徐貞，走了！”徐貞剛想上去看看，就聽老黃在一邊喊道。

　　“哦！”

　　“咱走錯了，這是小路，咱走到人村子後面了。再往前走，繞過前面那個坡，後面就是人家村子，導航給咱乾到小路來了。”

　　得了，又被這缺德的導航帶錯了路，不過山裡這麽偏，大多路地圖都沒有標，能到這也不錯了。三人無奈，只能繼續往前走。

　　另一邊掛了電話的村長郭喜田也急忙蹬上鞋子，幾個外人走錯了地方他得趕緊去接。媳婦看他起身，估摸要出門，也急忙把手裡的籮筐抱進了廚房。郭喜田披著夾克，快步走出巷子，路口兩個老人正坐在一邊閑聊。

　　看著匆忙的郭喜田，一人開口問道:“去哪呀?”

　　“接個人?”

　　“怎個後山麽?”老人看郭喜田走的方向很是疑惑，接人怎麽還有去後山接的，不應該去村口麽?

　　“廟裡的事，請了幾個師傅，不知道路，走錯了。”

　　老人看著郭喜田遠去，跟邊上說道:“哎，這又白花錢，怕是又把村裡的錢給黑了。”

　　“請那麽多師傅有啥用麽?”另一個老人也附和道。

　　“村裡現在都往外跑，自家先人都不管，能不出問題麽，你花那錢再請人，有啥用?”

　　“可不是嘛！”另一個老人彈了彈煙鬥，挪了挪屁股下的馬扎，繼續說道“你看前巷子的王平平家，那家是啥媳婦麽?王平平還給兒子湊錢說在省城買啥房，老宅子都爛成啥了都不管，虧了他王家的先人。”

　　“你別說，現在這些年輕人還不少，都忘了本了。他喜田光花錢請人，後山廟裡的羅漢爺現在都不管，你能太平麽?就想著花錢，這幾年他肯定沒少貪。”

　　“看前兩天，十五，廟裡有幾個人。”老人說著重新塞了一鍋煙葉。

　　郭喜田在村裡已經當了好些年的村長，所謂的村委會也不過是個草台班子而已，在這深山溝裡大夥也沒有把這當回事。一來現在村子裡人越來越少，二來真遇到個事也不是他說了算，有時候家裡那些老人說幾句他也得受著。再說來，這小村子又能有什麽大事呢?

　　起先有人說鬧鬼，老人們都跳出來說是他們這些後輩忘了本，現在羅漢爺生氣了，山上的鬼鎮不住了，這才迷了新媳婦的眼。原本他不想理會，哪有這麽扯淡的事?心想就讓這些老不死的天天在村口胡扯去吧，反正你們不扯這事也會說我當個村長又貪了錢，裡外不是人，難伺候的很。

　　直到兩月前的十五，那天后山的南山寺裡按習俗都要燒香，早上看門的大頭拿著鑰匙去開門。可人上去沒幾分鍾就看見大頭慌慌張張又跑了回來，一路上邊跑邊喊，見人就說廟裡鬧鬼了。大頭就這麽一直跑到村口的柳樹下，整個人攤在廢棄的石磨上，額頭上滿是汗珠，喘著粗氣。村民們見狀都圍了過來，大夥問他什麽鬼?可他自己怎麽也說不清，看模樣被嚇得不清。

　　郭喜田心裡倒是不信，叫了幾人一起要去寺廟裡看看到底什麽情況。等進了廟裡，香案前全是被打翻的香灰，其他都很正常。這廟裡除了初一十五往常是沒有人來的，看這香灰莫非是被什麽進來的貓貓狗狗撞翻了吧?

　　幾人在廟裡找了一圈，依舊沒有看到什麽異樣，就在眾人都以為大頭是不是看錯了時，一條藍色的身形在大門口竄了出去。郭喜田也被這突然竄出來的東西嚇了一跳，難不成真是鬧了鬼了?

　　眾人壯著膽子追出門外，然而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

　　自此之後，村裡接連有人看到這鬼怪，都是藍色的模樣，跑的極快，像猴一般。這讓郭喜田不得不信老人們所說的鬼怪故事，也才有了現在進村的徐貞三人。

　　當天晚上，狗蛋把車子開到了村口，三人被郭喜田安排住在了自己家。農村的土炕睡的徐貞心裡燥熱，加上三人擠在一起，一直到後半夜才睡著。

　　第二天一早，郭喜田帶著三人一起上了南山寺，從昨晚的談話來看這座寺廟是村裡人遇到鬼怪最多的地方了。現在大夥都不敢上來，除非初一十五村裡集體上來燒香，否則一兩個人是決然不敢來的。不過眼下有三個師傅，郭喜田倒是覺得無比安心，就算遇到什麽也能擺平吧。可走了沒幾步，他心裡還是有點後怕，這萬一三個師傅拿不住可怎麽辦?索性又在村口叫了三四個年輕人一起，真要遇到鬼怪那也能一起壯壯膽。

　　早晨山裡的霧氣還沒有散開，等一夥人來到南山寺，周圍能見度不過幾米。郭喜田帶著三人走在最前，剛到門口他心裡便咯噔一下。

　　“這門怎麽沒鎖?”

　　大門虛掩著，並沒有鎖上，郭喜田隻覺得不對勁，身後幾個年輕人一聽瞬間也害怕了起來。

　　有人已經小聲嘀咕著:“怕，怕不是鬼開的吧?”

　　“又沒人來過，不是鬼哪有人開門麽?”

　　徐貞突然想到，昨天他們三剛到這裡時他就發現門虛掩著，當時還以為廟裡有人。

　　“進吧，先進去看看到底是人是鬼?”老黃看眾人都有些退縮，上前一把推開大門。

　　山門兩側是四尊金剛像，雖然塑像有些殘破，但刻畫的肌肉線條依舊清晰健碩。塑像怒目直視，手中拿著法器，一股威嚴與壓迫感撲面而來。老黃走在最前，幾個年輕人緩慢的在後面挪動。

　　跨進山門，正中放著一鼎巨大的香爐，後面還有蒲團和香案。香灰到處散落著，郭喜田一看身子不自覺打了個顫。這情景和他第一次見到那鬼怪一模一樣，到處都是散落的香灰，一股懼怕感瞬間包裹住全身，雙腿隻想盡快從這逃出去。

　　三人環視了一圈，老黃決定繼續查看香灰，徐貞和狗蛋去後面大殿找找。南山寺地方不大，後面只有一座大殿，大殿是一間三開間的歇山頂建築。灰色的瓦片與霧氣融在了一起，上面也看不大清楚。走上台階，方形的柱子上油漆都已經脫落，門上散布著許多栗子大小的窟窿。伴隨著咯吱咯吱的響聲，徐貞緩緩推開木門，一股塵土與腐朽混雜的氣味鋪面而來。大殿裡光線昏暗，兩人走進去站了會兒才適應了過來。

　　面前是一尊釋迦牟尼坐像，坐像算不上高，面容慈祥，身後的背屏格外精致漂亮。飛天在背屏上舞動，好似在慶祝一場巨大的盛會。佛像兩邊是兩座弟子塑像，兩座菩薩塑像，兩座天王像，兩座力士像，一左一右，均勻的排列開。眼前這些大約有近千年歷史，尋常寺院怎麽會有這麽古老的東西，不過想來也正常，如果不是這深山之中又怎麽能保存的下來。搜索了一番，看來大殿裡是找不出什麽異常了。

　　徐貞來到院裡，把殿裡的情況跟老黃描述了下，雖然殿裡沒找到什麽，但老黃在香灰裡卻發現了一些端倪。他很篤定並沒有什麽鬼，從痕跡來看應該是某些對香很感興趣的東西。再說了，入行這麽多年，哪次真遇到鬼了?鬼是不是存在本來就沒定論， 常人所說的鬼在他們學四術的看來不過是老百姓的心病。那些不為人所熟知的東西不也經常被人誤認為是鬼麽，說到底，我們只是對這個世界知道的太少了。這廟裡所謂的鬼在他看來應該是某些異獸，只是眼下還沒法判斷是哪一種。

　　另一邊，狗蛋在左邊圍牆下發現了一方小小的佛龕，裡面卻塑著一尊羅漢像。

　　狗蛋回來把看到的也跟眾人說了遍，郭喜田解釋道:“那位置以前是座羅漢堂，這廟據老人說以前很大，羅漢堂的位置就在那。現在羅漢堂這些都沒了，所以村裡就在那立了個羅漢像。”

　　“為什麽隻立羅漢不立其他呢?”徐貞很是疑惑，按說寺廟裡供奉的佛菩薩很多，單獨立一尊羅漢卻怎麽見過。

　　“也是老人說的，以前山裡鬧過鬼，後來有個羅漢路過這。羅漢幫村裡治了鬼，從那以後村子裡一直都供著羅漢，現在村裡也沒錢，實在蓋不起廟了，所以只能給他立個像。”

　　雖說只是傳言，沒啥可信的，可徐貞聽了隻覺得可笑，沒錢蓋廟這羅漢就不管村子的鬼怪了?不過眼下他們大概有了些思路，三人打算先回村長家再商議一下。

　　當天下午，老黃便帶著狗蛋打算去鎮上買點東西。原本三人是要一起走的，可村裡人聽了早上寺廟的情況硬是不讓三人走，誰都怕再遇到鬼怪怎麽辦。三人沒辦法，只能留下一個在村裡，這樣也暫時安撫了村民的情緒。狗蛋膽小，留他一個又不行，最後只能徐貞在這等著，村民見有師傅留下也不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