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
酉時三刻
福來客棧
冬天的白天很短,天已經完全暗下來。
一些客棧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給這寒冷的冬天,平添了幾分暖意。
街道上少有人行走,這點就和其余幾個縣城,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牧予幾人在屋內吃飽喝足,彼此聊著不著調的段子,大家哄笑一團。
風雪漸大,牧予看桌上酒菜也差不多了,便主動讓大家好好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幾人其實都沒喝多少,但牧予歷來不喜歡喝醉的感覺。
那種壓抑不住意識的感覺,讓他很不喜歡。
宿勤川三人住在一間房,牧予兩兄弟住一間。
牧灃安排好他們三人後,回到屋裡,看著牧予:
“後面怎麽辦?”
牧予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淺酌一口,隨後把今日的發現告訴牧灃。
“你是說?遼陽這邊有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來自玄菟內部?”
牧灃聽完牧予的話,給出自己的想法。
“不錯,我感覺,遼陽,才是這次耶魯沙的重點。”
“而且玄菟郡內的人,對遼陽的態度,也很值得深思。”
牧予輕聲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臉上因為喝酒的緣故,略顯紅潤。
“有沒有一種可能,遼陽,才是兩方的主戰場!”
緩緩轉動手裡的茶杯,聽著窗外的風聲,越顯急促。
牧灃不說話,看著牧予,他知道,既然來了這裡,那牧予肯定有想法。
“遼東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所,那就靠在玄菟這邊。”
“而且,真打起來,其結果,也猶未可知…”
腦海裡閃過在西城見到的景象,和來遼陽路上見到的種種。
牧予不是對遼陽城有信心,而是對遼陽城後面的人有信心。
遼陽城在他心裡有兩個定位。
一個是釣餌,釣居心不良的魚。
另一個就是玄菟郡內部的問題,孤立!
但不管怎麽說,兩種狀態,都注定了遼陽的結局,被吃。
而牧予等人,也在類似於押寶,只不過留給他們的選擇,只有一個而已。
急促的風雪,已經開始預示著,今晚的不平靜。
…
遼陽郊外
“副統領,前方二十裡,便是遼陽城了。”
安田,銳豹部副統領,原黑龍部第一百夫長,四十五歲。
是蒙碩組建黑龍軍部第一批的將士,武力值在當時,僅次於午稚。
為人忠實,領兵平亂,素以穩扎穩打著稱,銳豹部內,他和青尚,就屬於是靠在兩個極端。
青尚愛行險招,以小博大;
安田喜歡按部就班,穩扎穩打,各有所長。
其實作為原來的第一百夫長,安田的武學天賦,並不甚如意。
但真的就硬靠一股,對自己比對別人狠的勁,磨練、熬打自己。
通過每年的比武大會,當上了百夫長。
後面又經常找午稚“喝茶”,結果“喝”成了,也“喝”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地位。
當然,這裡的喝,我不覺得很簡單…
可以說在那幾年,安田在軍中的辨識度,相當的高。
沒辦法,太勵志了。
“嗯,讓下面的人休息一會兒吧。”
安田看著遠處若隱若現一點火光的遼陽城樓,讓下面的人再等等。
“拓跋靳,還有多久。”
拓跋靳被安排通知午稚後,準備回去。
結果被安田截胡,一同拉到了遼陽這邊。
眼睛看著遼陽的大體方向,拓跋靳說道:
“再等他們換兩次崗,先安排將士休息一會兒,後面再安排。”
“好…”
安田看著遠處的遼陽城,眼中若有所思。
…
而在遼陽城縣衙之中,縣令梁卜傑,也感覺自己心裡,總是莫名的煩躁。
隨即放下案桌上的信件,叫了一個雜役進來。
“去轉告夫人,年關將至,衙門中事務繁忙,今日便不回屋睡了,讓夫人早點休息。”
下人應允後,轉身便出了府衙。
不過縈繞在梁卜傑心裡的煩躁,並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
緊皺著眉頭,看著桌上已經打開了的一封書信。
信是下午送到的,寫信的是玄菟郡守,他的頂頭上司,程義。
內容中無外乎就是告知他。
鮮卑大舉擾關,在遼東的烏桓部族,也因為常年沒有郡守的原因,開始在兩郡分界的高句麗,有所動作。
因為事發緊急,兵馬調動過於倉促,他在玄菟郡縣,先調人支援高句麗,高顯。
再從望平派人過來遼陽這邊,加強這邊的防守,到時候注意接應。
很正常的戍邊傳信,但梁卜傑坐在椅子上,看著來信,卻凝目沉思。
他想不出這中間有任何一點不合理的地方,就是很正常的信。
可心裡的不安,卻開始越來越強烈。
他也不知道這份不安的感覺,是來源於第一次面對邊關戰事,還是什麽…
梁卜傑起身,緩緩走出衙內,看著外面的烏漆嘛黑的天,風雪呼嘯而過。
佇立片刻,梁卜傑叫出自己的心腹。
“奇生!去找家客棧,今晚不回府裡了。”
奇生沒有多說話,轉身就去了縣衙外。
梁卜傑來遼陽任職,也有兩年有余。
不過不同於午稚等人的路子,他是正兒八經,通過朝廷任命下來的。
為什麽朝廷會專門任命一個縣令呢。
其實從他的名字上,多少都可以推斷出來。
梁卜傑,確實是梁冀派系的人。
不過為什麽沒有被清洗到,主要是運作他來這裡的時候,這中間沒有一點梁冀黨派的影子。
外人看來,他梁卜傑,只是一個恰好走上是仕途的才人(舉孝廉)而已。
作為梁冀唯一的心腹,他來這裡的任務,也有很高的私密性。
其實在兩年前,在毒殺漢質帝事件開始。
梁冀,就已經猜到自己的結局,肯定是得不到好下場的。
但事實就是,他已經沒有挽救的余地了。
世人皆知梁冀,癡迷權政,囂張跋扈,喜好錢財。
但這中間的利益種種,錯綜複雜,又豈能是外人幾句話,能說清楚的。
梁冀是個壞人,他自己都知道,他對不起東漢,對不起東漢的千萬百姓。
這重要嗎?
對梁冀來說,這不重要,他只是遵循人的趨利性,別人是沒有條件去犯錯;而他,有這個條件。
不可否認它是壞人,惡人。
但是,從單一身份,他作為一個父親。
他,問心無愧。
從始至終,梁冀,唯一放心不下,心有牽掛的,也只是那個,他真正當作兒子的人…
沒過多久,奇生回到衙門內,看到端坐在上位的梁卜傑。
“大人,客棧打點好了,現在過去嗎?”
梁卜傑搖了搖頭,對奇生說到:
“暫時不過去,等郡守大人的兵馬到了,再過去。”
奇生準備回話退下,梁卜傑提前問道:
“奇生,少主有消息了嗎。”
“稟報大人,在這邊塞之地,探聽到的消息屬實駁雜。”
“玄菟一郡尚還能查探,基本可以確定,玄菟有少主停留過的足跡,而且狀態還不錯。”
“但後面,就不知道去往何處了。”
“遼東一郡也派人去了,但因為近年宮中變動,管轄不到位,探子得到的消息更加撲所迷離,難辨真假。”
“不過只要有消息,屬下都已經安排人過去了。”
”至於更後面的樂浪、帶方,仍在進一步調查。”
梁卜傑聽到奇生的話,慢慢放下手上的書:
“繼續找,不過,換個方向,去軍隊裡面找。我感覺,他應該在那裡,畢竟……”
梁卜傑想到以前請教書先生的時候,跟在自己後面那個,奶聲奶氣,叫自己叔父的小孩。
“對了,奇生,今晚你和我同去客棧。”
“今日總感覺心神不寧,有你在一塊,會踏實一點。”
“是,大人。”
奇生說完並未退走。
“大人,還有一事。”
“講。”
“在玄菟郡內各縣探尋消息時,據探子回報,其他幾縣的……”
聽奇生講訴其他幾縣的見聞,梁卜傑心跳開始加快,思緒也在高速運轉。
奇生說完,梁卜傑也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茶,主動遞給他:
“邊關的混水,深得很,不用管他們,”
“抓緊找到少主就行了,也算是我們……”
“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奇生看了看遞茶水給他的梁卜傑。
短暫錯愕之後,由心一笑,淺酌一口。
“是,大人,屬下告退。”
奇生得到答覆,退出了府衙,梁卜傑也回到了座位上。
…
遼陽郊外
戌時
安田和拓跋靳看著遠處遼陽城牆上忽明忽暗的火把。
兩人對視一眼,安田轉身,對身後的將士開始開始下達命令。
“一隊二隊,著便裝準備和我進城;剩下三隊,跟著拓跋大人。”
“喏!”
安田朝一旁拓跋靳點了點頭,隨即帶著二百便裝騎兵朝遼陽城疾馳而去。
安田和一眾將士來到遼陽城牆外,和守城官兵一番交涉。
沒過多久,梁卜傑親自命人,打開城門,讓安田等人進來,並派人把安田請去了縣衙。
安田走後,剩下將士被各自安置。
不過,在這之前,這些銳豹衛就以組為單位,設定了行動目標。
這遼陽城的基本布防,他們也都已經刻在了腦子裡。
府內,梁卜傑端坐上位,下面坐著的是安田。
“來人,看茶。”
“安縣尉,這麽晚了,還勞你趕過來,卜傑心中屬實過意不去阿。”
梁卜傑對下面的安田一陣歉意,沒有端著架子,就跟很熟絡的朋友一樣。
“梁大人,言重了,都是一朝之臣,既食君祿,亦分君憂。”
“邊關險惡,異族橫生,近兩年來,鮮卑、烏桓、高麗,北羌等關外部族,屢次三番侵擾邊關。”
“我等雖無擴疆之力,但守好大漢基業,護千萬黎民百姓,你我,必有義不容辭之責。”
安田這也是第三次見到梁卜傑。
第一次見面,是梁卜傑上任時,郡內各個縣城的一二把手,都來打了個照面。
他當時跟著雲杉來的,而且和梁卜傑聊得也很投機。
第二次見面,是年初時,單獨來的遼陽。
奉命來探梁卜傑的底,看看他的口風。
畢竟遼陽這個位置,很微妙,也很重要。
梁卜傑:
“安縣尉大義,若朝中多來幾個,安兄這般大仁大義,心懷天下之人,又怎會釀成如此禍事。”
安田端起桌上的熱茶,輕拂茶沫,淺抿一口。
場面話說完了,下面就開始步入正題。
安田:“卜兄,上一次見面,還是年始,時隔快一年了。”
“這一年的變化,朝中最大的變故,可能就是梁冀,梁大將軍了。”
梁卜傑聽安田說到梁冀,緩緩搖頭,眉頭緊皺:
“專權亂政,貪墨國庫,毒殺幼帝,簡直跋扈!跋扈至極!天下百姓,皆聞之色變!”
“朝中政黨派系,更是扯上梁冀的虎皮大旗,無法無天!”
“每日的奏章,若有異議,小則彈劾、降職,大則卸去官職,告老還鄉,更甚者便是安上莫須有罪名,含冤入獄!”
“質帝曾有言,跋扈將軍,霍亂朝綱,世人盡可誅之,可畢竟年歲太小,不懂得隱晦之道,哎。”
梁卜傑喝了口茶,轉而繼續道:
“不過最終還是被陛下懲治,以正朝綱,得慰天下。”
“經此一事,陛下也必定青史有名,哈哈哈!”
安田看了一眼上座的梁卜傑,沉寂了一會兒:
“卜兄,上一次見面,我曾問過你,為何會被朝廷安排到這個邊塞之地,當時你也含糊其詞,今日,梁兄可否具體告知於我一二。”
梁卜傑起身,背對安田,安靜片刻:
“安兄,當時不告訴你,是為你好。”
“你知道我為何會被安排到這邊關,來當這小小的遼陽縣令嗎?”
“你知道我為什麽姓梁嗎?”
”你知道為什麽,我來這遼陽近兩年,卻從未出過城嗎?”
安田聽到一愣,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也給王相和蒙將軍反映過,但都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只有王相說過一句話:
“朝中下來的人,慎重應之。”
所以就有了安田探口風那一次。
“我和梁冀,本是一脈同宗,我祖父便是梁冀父親梁商的叔叔,梁翟。”
“受祖上余蔭,我祖父大小封了個侯位。”
“我父親也在朝中官場,頗有建樹。只不過和梁冀的父親,梁商,產生了政治對立。”
“我父親梁思言,對宦官參政,頗有微詞,時常在朝堂之上,與一眾宦官黨派針鋒相對。”
“而梁冀的父親梁商,對宦官則是另外一種態度,拉攏。還多次讓梁冀與其打好關系。”
“後來我父親用計,使其彼此產生隔閡,導致雙方關系緊張,便沒了下文。”
“此一事後,梁商對我父親倒沒說什麽,但梁冀,處處針對我父親。”
“後來,從梁商的二女兒梁妠,被立為漢順帝皇后開始,梁冀便開始對我父親的一眾政黨,實施打壓。”
“特別是在梁商死後,梁冀更加肆無忌憚。”
“在他妻子孫壽的挑唆下,我大父被安排到交州境地。”
“美其名曰:做個閑散侯爺,最後,思鄉成疾,鬱鬱而終。”
“我父親則被梁冀以亂綱之罪,撤了官職,下了大獄。”
“中間經過漢順帝、漢衝帝、漢質帝,直到漢恆帝,我母親許諾梁冀,獻出全部家產,只求放我父親一馬,梁冀才答應下來。”
“後來機緣巧合,我被一位官員推舉為孝廉,得了官職,也算是走在了絕大多數人的前面。”
“本來我應該在中原一帶去任職,但剛好中原之地,梁冀的黨羽盤踞眾多。”
“後面被他得到了消息,便以我父母性命為要脅,來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塞北幽州。”
梁卜傑仍是背對著安田,話語中沒有一點的情緒波動,如水一般的平靜,
安田則端坐一旁,這是他第一次了解其種緣由。
看著梁卜傑的背影,眼眉輕皺,腦海裡閃過莫名的東西。
“卜兄,如今梁冀已被恆帝置死,族中胞親,讒臣逆黨,也已盡皆伏誅。”
“相信離你回京之日,也不遠了吧,我是不是要先給你道喜啦,阿,哈哈哈。”
梁卜傑緩緩搖頭,嘴角泛起苦笑。
“安兄,朝廷的書令,已經下來了。”
“陛下命我即日回朝,協助新豐侯單超、汝陽侯唐衡等人,共同查清梁冀的黨派余孽。”
“還說替我父親和祖爺,洗刷冤屈。”
“那不是好事嗎?卜兄,何故如此愁態?”
“好事?哈哈哈,我若還是前幾年,定然快馬加鞭,連夜啟程,為我父親討回公道!”
“但身在官場多年,各中原由,怎可不清楚?不思量?”
“第一,我父親在時,和朝中宦官的矛盾,歷來已久,本就沒有可以緩和的余地。”
“第二,我又是梁冀一脈的直屬族親,我感覺可能沒到雒陽,我便是刀下亡魂了。”
“梁冀被殺一事,宦官本就出力不少,更得陛下器重,此刻他們幾人在朝中,正是勢大之時,你覺得,他們能放過我嗎?”
安田沒有說話,只是讓下面的雜役,重新換了壺茶水過來。
天冷了,茶水不耐泡。
…
過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一個挺拔的身影,在府衙門口燈籠的照映下,緩緩走出遼陽府衙。
沒多大一會兒,一名銳豹衛隊長,來到近前。
“副統領,四周城門的人手已經安排過去了,下一班換崗,在亥時三刻。”
沉默片刻,安田沉聲說道:
“一切,按計劃行事即可。”
“諾。 ”
待銳豹衛退去後,這個男人又駐足片刻,思緒轉息間,隨後緩緩往遼陽北門走去。
…
府衙後院
戌時三刻
梁卜傑從府衙後院的後門出來,身旁跟著同樣一身便裝的奇生。
在巷道中穿梭(宵禁)沒多久,兩人就到了之前讓奇生訂的客棧,福來客棧。
“咚,咚咚咚,咚!”
用同樣的節奏,敲了三遍門,客棧裡面的老板立馬開了門,這是之前和奇生約好的暗號。
這個客棧是奇生設立的,一個專門供自己的情報人員休息的地方,當然也包括打探一些邊塞消息一類的。
沒有過多的言語,客棧老板就帶兩人上樓,進了房。
奇生先點亮了桌上的燭燈,習慣使然,環顧了一圈房間中的布置。
眼睛余光看到一側的窗戶,在寒風中來回搖晃。
眉頭一皺,腳步放輕,靠近窗口,往外面左右看了一會兒。
房中的梁卜傑,則坐在桌子邊,腦海中回想著不久前府衙中的事,以及和安田的約定。
冷冽的風突然吹進屋,梁卜傑來了一激靈。
朝在窗口站著的奇生看了一眼。
“怎麽了?”
奇生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關上窗戶。
“沒事,只是今晚遇到的事太多,吹吹風,冷靜一下。”
梁卜傑先是一愣,隨即嘴角便泛起一絲苦笑。
圓桌上,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而在他們房間一側,隔壁的客房,剛好就是牧予和牧灃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