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我遲早要殺了你這個畜生!!!”
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樓下小孩的哭喊聲混雜著男人的叫罵聲在深夜的小區裡回蕩。
林落歎了口氣,起身將窗戶關好。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四次了,雖然業主群明裡暗裡提過好多次,但換來的是302那家變本加厲對孩子的辱罵。
於是大家都不再管了,在世俗的眼光裡父親教育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孩子媽保持沉默,外人也不好多說些什麽。
林落塞上耳塞,看著電腦屏幕上一字未寫的文檔,隻覺得心煩意亂。
“我看你是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樓下的辱罵聲還在繼續,隔著玻璃窗和耳塞,那些肮髒的話傳到林落耳裡變得有些失真,她聽不清那孩子回嘴說了什麽,但大抵也能猜到。
無非就是遲早要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之類的話。
林落曾經在電梯裡見過那個孩子,看起來不大,約莫十二十三歲,穿著市一中的校服,脖子上的紅領巾歪歪扭扭的,遮不住底下的淤青。
那是被手大力掐出的指痕。
“需要幫忙嗎?”
那孩子沒有回答,他盯著林落看了好一會兒,倔強的眼睛裡升起一層薄霧,但很快就隨著電梯到達的提示聲隱去。
那是林落與那孩子唯一一次對話。
作為一個陌生人,林落對那孩子只有些許同情,她連自己的日常生活都難以維持,更不用去說幫助別人了。
可為什麽還是如此難過呢?
林落掀起衣袖,手腕上的傷疤在隱隱發燙,想起往事,她歎了口氣,極力壓抑心中的痛意。
鍵盤的敲擊聲使房間裡凝結的空氣又流動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等林落終於完成今日份的目標字數時,已經快到三點了。
她伸了個懶腰,樓下的叫罵聲早已停止,深夜的小區裡只有路燈寂寥地在堅守著。
林落享受被寂靜包裹的安全感,只有在這個時間段裡她才是徹底屬於自己的,只有在這個時間裡她才能自由的呼吸。
客廳的時鍾滴答滴答地走著,林落端著水杯坐在椅子上往下看,被風卷起的樹葉從街這頭飄到白色轎車的車頂,暖黃色的路燈將瀝青地面照得濕漉漉的,像夜晚的淚光。
整個小區都靜得可怕。
林落數著自己的呼吸聲,又熬過了一個夜晚。
等到樓下大門被重重地打開又關上,掃地工人的掃帚一下一下地劃過地面,林落才慢吞吞地接了杯熱水,就著幾片阿普唑侖吞下,躺回被窩裡。
忘記開電熱毯了。
林落面無表情地想,冬天厚重的棉被像超市裡塑封的保鮮膜,緊緊地壓縮空間裡的氣體,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手腳縮成一團,小口小口地喘氣,仿佛真成了那裹緊的凍魚。
過一會兒,林落漸漸聽不清樓上阿姨打豆漿的聲音,眼皮閉上,沉沉睡了過去。
......
那是一條長長的樓梯,盡頭處的門閃著亮光,整個空間開始扭曲變形,像快要融化的奶油蛋糕,粘稠的膿液滴在手掌,咕嚕咕嚕冒著氣泡。
可林落卻感覺不到疼痛,她的身體不受控制般地向前往跌跌撞撞地跑去。
“快了!還差一點!!”
不知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人喘著粗氣情緒激動地像是自己的身體一樣。
她下意識想回頭看看,卻發現腳步空了,
巨大的眩暈攥緊了林落的心臟,她拚命想要掙脫,四肢卻如同套上了束縛帶,牢牢地鎖死在裡面,
該死!
【救命!有沒有人來救救我!】
可嘴巴已被膠水牢牢地黏住,撕咬的嘴皮拉扯出一條條的血肉,嘴唇和臉皮纏在一起,紅的白的,像牆皮一樣碎裂。
不!不要!
林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落下,
【嘭——】
強烈的撞擊中下壓的手骨被碾得粉碎,然後是內髒、腿、腦部,黑色的血液從眼球中湧出,身體在地面上輕微回彈,就像沾染血肉的橡皮擦,拉伸到極致的皮膚終究被骨頭刺破,血液混雜內髒碎片噴灑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睜著眼睛,
“死去了”
......
“誰家孩子啊,真是造孽”
“咱們小區的房價不會又要跌了吧!”
“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你今早沒聽到警笛聲嗎?警察和救護車都來了“
“要我說現在的小孩子就是自私!一點都不知道為自己的父母考慮……”
樓下嘈雜的議論聲將林落從噩夢中喚醒,她艱難地伸出手在外面摸索,手臂下意識縮了一下。
好冷。
11:23am
自動計算的數字將畫面擠出框外,隨著感官的逐漸蘇醒,夢裡的一切都消散不見。
差不多睡了四個多小時。
她拉開窗簾,下面烏壓壓的腦袋約莫有十幾個,湊在一起看熱鬧。
這個老式翻新的小區很是擁擠,視野圍繞著小區後門打轉,底下空出的三角區域是看不見的盲區。
出了什麽事?
林落急忙點開業主群,99+的紅點下方有許多新的言論在翻滾,她點開今天的日期,從第一條開始看起。
“302大半夜還讓不讓睡覺了?!”
“我家孩子馬上都要高三了,耽誤得起嘛你”
“@物業小吳還不出來管管,都說了多少次怎麽還不解決?”
“就是就是,每年就知道漲物業費屁事不乾,前天那個電梯停電差點沒把我嚇死...”
“說起這個,我家旺財那天可是嚇壞了”
“原來是你家的狗啊!我說....”
“.......“
6:29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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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落沒忍心看下去,她左滑快速退出頁面,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被窩裡。
天花板是灰白色,掉落了幾塊牆皮,林落心裡空蕩蕩的,不知在想些什麽,腦子一片空白,樓下越發熱烈的探討聲卻飄進她的耳裡。
通過人們的批評和數落,以及那對房價可能再次下跌的憂傷,她大致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原貌。
一個男孩因同家裡人爭吵,一氣之下半夜從頂樓跳下,沒了性命。
“再簡單不過的自殺案件,自私自利又嬌生慣養的小孩,怎麽會懂父母心中的悲痛呢?”
隔音太差的房子就是這樣,林落面無表情地拉開房門,腦中的想法在抵達廚房的那刻瞬間跳到了今天中午吃什麽這個永恆話題。
好在她沒有糾結這個選項。
老式的冰箱發出“咯吱”的尖叫聲,林落彎下腰,一樓急凍區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袋凍餃,底下那層是親戚去年送的臘肉香腸,上面結著厚厚的冰霜。
薄薄的塑料袋緊貼在餃子外皮上,林落食指提起小揪揪甩了甩,估計不超過五個。
只能多喝點湯了。
“劈劈劈劈——”
煤氣灶好不容易才慢悠悠燃起火來,粘成一團的餃子堆散開,白色面皮和碎肉在鍋裡打著圈的轉著。
林落看著那白色的泡沫從鍋邊向中間聚集擴散,莫名又想起電梯裡的男孩和昨夜聽到的打罵聲。
如果...
林落歎了口氣,現在想這些未免有些太過虛偽。
她用筷子在鍋裡夾起一塊面皮,正準備往嘴裡送。
不對勁。
或許是藥物的副作用,林落的手在空中愣了許久,一直到面皮上的油都凝固,也沒從一片混亂的大腦中想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只有拿著筷子的手臂顫抖著,隱隱作痛。
她索性不想,拿起湯杓舀了起來。
一口兩口,索性將所有熱湯都灌進肚子裡,一滴不剩。原本隱隱作痛的胃部也緩解了許多。
她起身打開水龍頭,用冷水快速清洗鐵鍋,廉價的洗潔香精味在近乎凍住的空氣中揮散不去。
油膩的觸感和韭菜的氣味就此留在林落那泛紅又腫脹的手指上,像生活的烙印。
出門三件套中的棒球帽和口罩都牢牢裹住林落的面部,她折回臥室拿起那件洗得跑棉的黑色羽絨服,從底下一直拉到脖前。
好,現在可以出門了。
林落把鑰匙揣進口袋,右手握住手機,等到電梯門打開人們爭先恐後湧進時,才掏出來解鎖-點開軟件-隨意劃幾下。
“看...”
耳朵爭先恐後地捕捉各種聲音,但第一個字音剛被接受就全化作蠅蟲拍打翅膀的嗡嗡聲。
林落皺著的眉頭很快就舒展開來,應該是服藥的原因,她時不時就會出現類似的幻覺或耳鳴。
原本還因藥物副作用飽受困擾的林落,此刻卻也落了個清淨,她繼續將手機頁面劃過來劃過去,終於熬過那漫長兩三分鍾。
電梯門開了,林落等所有人都走完才走出電梯,旁邊等待的一群人依舊在嗡嗡嗡地叫嚷,她低下頭速度不由加快了幾分。
跨過綠漆掉落的大門,林落忍不住那方向望了一眼,沒有任何的血跡,只剩下水衝刷瀝青路面滲透的水痕,大片大片,像洗刷不掉的陰影。
這個認知讓林落心沉了沉,她急忙收回目光,向小區門口的超市快步走去。
小區中央的長椅上通常都坐著一排老頭老太太,他們佔據著最開闊的視野,掌握著最新的情報,不管風吹雨打,都無法讓他們從那椅子上離開(大垃圾桶裡的塑料瓶和紙殼除外)
而林落每次出門都難免受到他們探究的掃射。
可今天卻不同了,空無一人的長椅孤零零地坐在那裡。
“醬油,掛面,醬油,掛面。”
林落反覆在心裡念叨著要購買的東西,以防負面情緒擴散,這還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花大價錢看心理醫生所學到的技能。
“好貴,買不起,我去好貴,找到了!”
現在的醬油都開始走高端路線啊,專業名詞一加身價瞬間翻倍。
林落多瞅了幾眼,手牢牢握住瓶端,胳膊抵著瓶身,將醬油牢牢護在裡面以防出什麽意外。
掛面區就在醬油的旁邊,從拐角處轉個彎林落就同市一中校服的孩子對上視線。
比起上次在電梯見的那面,林落這次看得更為清晰,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今早跳樓的不是這個孩子!
男孩的左眼又增添了新的淤青,額頭上是剛結不久的血痂,羽絨服外面套著一層校服,整個人顯得有些臃腫,但手腕暴露出的指痕卻展現出他內裡的瘦弱來。
他沒有躲避林落的目光,反倒是直勾勾盯著她看了許久。
出於某種微妙的愧疚,林落不敢與男孩對視,她尷尬地護住懷裡的醬油,移開視線。
男孩手中那熟悉的掛面正是林落常買的哪款,四塊錢兩斤很是劃算,一天兩頓能吃個四五天,如果拚少少團購還能再便宜點。
男孩不知在想些什麽,沙啞的聲音從喉嚨硬生生擠出,
“借過”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林落身體本能地愣在原地,冷氣從頭淋到腳底。
“借過”
男孩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 掛面外層的包裝紙被手指壓出一條條細紋。
林落這反應過來,急忙側著身子讓開,不料男孩卻還是撞了上來。
他撞得很輕,像是不經意間碰到的,可走廊還空著一半的空間明晃晃地寫著“就是故意的”這幾個大字。
林落還沒從震驚到羞愧的想法中緩過來,那男孩就接著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掛面脫手後在地上滾了幾圈又撒了半兩,到處都是白色的長條條。
林落驚呆了。
她發誓自己全程動都沒動一下。
這...這是在...碰瓷?
沒來得及多想,林落本能地蹲下幫著撿面條,生脆的掛面一用力就容易斷掉,可她又實在放心不下醬油瓶,隻好用手指慢慢地挑著。
等林落手臂向男孩腳邊的面條挪去時,邊緣磨損的黑色運動鞋突然站起來向收銀台跑去。
林落一臉懵逼地看著男孩的背影,左手還抓著些殘損的面條,扔也不是拿著也不是。
等林落從垃圾桶重返掛面區時,地上躺著一個小小的紙團。
應該是那孩子掉的。
出於莫名的心理,林落悄悄把紙團撿了起來。
上面沒有打草稿的痕跡或圖畫,也不是林落想象中的鼻涕或者更惡心的東西。
只是短短的一行,字跡清晰極為工整
“昨晚你聽到了嗎?”
“啪——”
一直護著的瓶子濺起玻璃碎片,流出膿血般的醬水來。
男孩站在窗外窺視著呆滯住的林落,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