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嶽踱步至那個空心的圈中站定,也許是天上的透明穹頂的特殊設計,他隻覺整個外空的星芒將他全全包裹。
見一切就緒,高塔的操控人員按下了身前的開關。
外圍站著的人,他們的身影開始模糊,不,不止是他們的身影,是邱嶽能看到的所有東西。
他的眼睛像是在不自主的失焦,那些東西們沒有遠離,但任憑他如何努力,都再看不清楚。
一種黑色的霧開始彌漫,帶著鐵鏽一樣的腥味。
這種味道,是邱嶽夢裡的那種味道,像是鐵在腐爛,哪怕是將它們融成鐵水,這味道依舊環繞在鼻尖。
頭頂的星空同樣在模糊,星辰的光線在虛化,分散,如同有水霧蒙在他的眼睛上。
慢慢的,邱嶽眼前的世界不再局限於模糊了,它們開始無規則的扭曲,旋轉,似畫布般被人肆意塗抹。
邱嶽的方向感在消失,不是簡簡單單的那種轉向,而是連上下都在不停顛倒。
當感官恢復正常,邱嶽直接開始了墜落。
他正朝著頭頂的那層透明材料自由落體。
世界被翻轉了,原本是天頂的那裡化作向下的方向。
正當邱嶽伸出雙手,準備止住墜落的趨勢時,他的身體卻直接穿透而過——
所有他看到的,都只是投影罷了,他已經進入“海面以下”,這裡是維度的深層。
隨著墜落繼續,他的四周也被黑暗包裹。
和那夢中的黑暗何其相似。
與此同時,外空高塔內。
那個操控下潛開關的人突然驚呼起來。
“錨斷了!他的墜落深度超出了那根錨的極限,深度也已經超出了可視區。”
深層維度的危險性幾乎是與其深度成正比的。
新人下潛者根本沒有深入探索的實力,所以他們的錨鏈也不會很長。
可視區是高塔可以保持觀測的一個深度范圍。
在這個范圍裡,雖然不能直接看到下潛者的實時狀態,但至少能知道到對方是否活著。
“快,你去將意外標識浮標沉下去,用最深的。
我去傳消息。”
門口那個人丟下應急方案,就匆匆朝著門外走去。
操作開關的人卻遲疑了,一臉凝重的質疑道。
“有必要用最深的浮標嗎。”
浮標是一種指引迷失深潛者的裝置,但同樣的,它也指引著其他的東西。
“這是白塔主的命令。”
丟下這話的同時,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門外。
地面,一間靜室中,白徒和李全安靜的相對而坐,他們中間的桌子上,兩杯茶正騰騰的向外冒著熱氣。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兩人倒是沒有被打擾的不耐,李全起身,幫外面的人把門打開。
“塔主,下潛發生了意外,我們已經和下潛者完全失聯。”
門口之人急匆匆的喊道,手裡還拿著張紙,那是剛從外空傳回來的情報。
白徒頷首,接著又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李全接過那張情報,就重新關上了門。
他直接翻看起來。
“看!看!瞬間失聯,他的情況可要比以前的人糟糕多了。”
把紙推到白徒面前,李全的表情很複雜,語氣不忿。
瞬間失聯,錨點破碎,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邱嶽能回來的機會不大,也意味著又一條生命安靜消亡,連點水花都沒掀起來。
他有些懷疑了,懷疑面前坐著的白徒。
那個虛無的預言是否只是錯誤,白徒是不是在害怕自己的失敗,在用人命來添補自己的謊言。
李全凝視著對方。
白徒正將紙端在面前,了解情況後緩緩的放了下來,那溫和臉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濃鬱幾分。
一抬頭,就看到了李全臉上的憤怒。
“又怎麽了?”
“怎麽了?呵,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不過看你的樣子,似乎心情不錯。
哼!看來在你眼裡,邱嶽發生了意外好像還是件好事。”
李全話語中的憤怒再不加掩飾,白徒的表現令他無比激怒。
是!
一條人命在聯邦微不足道,每時每刻都會有人被意外卷落深淵。
是!
意外淹沒無處不在,無數人被深層維度吞沒,甚至生不如死。
但,聯邦,高塔.....些直轄組織,不就是為了減少這些事而存在的嗎。
“我終於明白,我們的矛盾為何會愈發激化。”
端詳著李全的臉,白徒淡笑開口。
“你過於樂觀,已經在追尋著更好的未來,而我卻覺得,人類的命運尚走在鋼絲上。
李全,你是不是覺得,這下面的東西僅是錦上添花,太多的命填下去是得不償失;
而我卻不同,我覺得它不可或缺,非得到它不可。”
用抿了一口茶水,白徒像是飽含著無限深思。
“我不想糾結你我誰對誰錯,或許根本就沒有對錯。
明面上,人們需要你這種人,暗地裡,也許也需要我這樣的。”
李全平複下心情,神色複雜的看著白徒。
“也許,是我安逸太久了。準備吧,我下一個下去。”
“哎——別急,也許我們這次找對人了。”
說著,他從身後掏出一份檔案,最上面赫然是邱嶽的頭像。
“他曾在A區讀書,是機關附屬學院的一個孤兒。
在十三歲時離開了那裡,人們都以為他是因為害怕而逃跑了。
這現象很常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成為機關成員。”
說著,白徒手指輕敲桌子。
“十八歲,跑到了這裡,私人下潛,很明顯了,不是嗎?”
“異常!這個該死的混蛋,我們要不要立即轉移。”
按了按手掌,白徒安慰道。
“別激動,李全。我也是異常,不是嗎。
他不是一個自己將死,就想著拉一顆星球陪葬的人。”
頓了頓,似是在組織語言,他解釋道。
“還記得前面,那些人的下潛情況嗎。
他們的下潛初期十分順利。
但是只有四天!
四天之後必死!
就算事先告知,讓他們提前上浮,也根本沒有回應,錨的那端如同石沉大海。”
直視著李全的眼睛,白徒一字一句道。
“李全,情況發生了變化。
雖然這變化看上去更糟了,但卻也是希望。”
黑暗濃如墨水,將邱嶽死死包裹, 要淹死他的靈魂。
他甚至小心翼翼的觸碰了自己的眼睛,刺痛酸澀的感覺令他立即縮回了手。
但他沒有絕望,他甚至神經質般的狂笑一陣。
這是現實!他終於踏上了直面恐懼的道路。
他要將那藏在記憶裡的東西揪出來,分個生死!
黑暗剝奪了邱嶽的時間觀,距離觀。
這是路上的第一道考驗,無休止的黑暗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此時,邱嶽從心底裡感謝那持續了五年的夢——
他的意志已被這黑暗捶打了五年,再不可能心生怯懦和恐懼。
邱嶽睜著眼睛,冷眼直視前方,雖然看不見他此時的眼神,但一種比這黑暗更深沉的寂靜從那裡蔓延出來。
面前空無一物,一片黑暗,但在邱嶽眼中,那充斥在所有角落的黑暗,就是他的敵人。
“呼——哧——”
他的呼吸平緩。
“咚!咚!”
他的心,跳的堅定。
在漫長的黑暗裡,他呼吸和心跳節奏一變不變,甚至連聲音的大小都沒有變化。
因衝動和熱血而產生的勇敢,不是邱嶽所追求的。
他擁有的,是在黑暗中,趟過無盡時間長河後,那種無畏的平靜。
漫長,還是漫長。
在漫長的漫長之後——
陣陣潮水聲傳到了邱嶽的耳朵,緊接著,巨浪撞擊在岸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看來他抵達目的地了。
只是,身體上沒出現像夢境那樣的折磨,他還真有點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