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鍾聲悠悠響起,宣告著巴川城的新的一天開始了。
漕幫的人們各自出發,走向自己的位置,準備開始勞作。劉遂作為漕幫帳房的一員,當然也不例外,即使頭疼欲裂,還是搖搖晃晃地朝碼頭走去。他記得很清楚,昨天幫主說了,讓他今天不要遲到。
老劉和張之葦也跟著劉遂來到碼頭,不是因為不放心,而是因為雲吉道人寫給曲幫主了一封信,他們要拿到回信才能回去。
到了碼頭,有人遠遠看到他們,立刻跑了上來,攔住老劉,說幫主正在等他,的確是關於回信的事情。
老劉又和劉遂說了兩句話,然後父子倆就此分開。
劉遂走向帳房。
老劉則跟著那個人去找曲瀑。
張之葦站在原地,看著兩道走向不同方向的沉默的背影。他們都沒有回頭看對方,這讓他們的背影都顯得很意味深長,父子倆心中是否藏著不舍,大概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當年你離家去上學的時候,父母送你,你也沒有回頭。”
盧槲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旁邊,望著前面父子倆的背影,對張之葦說道:“有沒有感覺到?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他們什麽心情,你應該也能知道吧?”
張之葦沒有答話,默默轉身,背對著盧槲,看向了寬闊的巴川河。天空很明亮,細碎的雪緩緩飄著,江面上只有一葉孤舟,正載著客人橫渡江水,看上去頗顯孤寂。
等老劉取了回信回來,他們踏上了歸程。
……
……
南周由新派建立,他們靠著經商發家,所以南周國十分支持百姓從商,也鼓勵百姓多到各處尋找商機,於是南周百姓的能力被激發了。新歷以來的二十三年內,整個南周愈發繁榮,原因大概就在於此。
許多邊境城池都具備溝通外界的職能,胡商千裡迢迢來到南周,會在邊境倒賣商品,巴川作為西北邊境地帶的一座大城,自然也不例外。
這樣的地方往往都有很多馬車來往,有從域外來的,也有從南周別的地方來的。老劉和張之葦在東城找了一會兒,很快就找了一輛馬車,商量了一番之後,成功搭上了便車。
一路顛簸五十裡,他們在盤蛇壩下了車。
去兩河口的那條小官道就在這裡,整個兩個口都只有張家有馬車,他們當然沒有便車可以乘坐,所以接下來只能徒步而行了。
正在下雪,路上早已經填起了不厚不薄的一層,踏雪而行,兩人走得不急不緩。
張之葦的注意力落在了周圍的山水上面,這個名為盤蛇壩的地方,也是兩條河道交匯之處,兩河口的那條河一路奔流至此,匯入了巴川河,而後又隨著巴川河向東而去,最終歸入大海。看上去似乎這裡也可以叫兩河口,那麽盤蛇壩的名字是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被傳達給老劉之後,終於得到了解答。
“傳說兩千年前,這世上有一條大蛇,名字叫巴蛇。據說那蛇跟山一樣大,嘴一張,能直接把整個兩河口村子全吞了,又時常吃人,毫無疑問是一頭凶獸,是一隻為禍一方的大妖。”
“後來,有位大修行者的故鄉被巴蛇毀了,他一怒之下,決定斬殺巴蛇。”
“那時候巴蛇離這裡能有上千裡距離,那位修行者小心謹慎靠近,一舉偷襲成功,重創了巴蛇。巴蛇憤怒不已,與那位大修行者一番纏鬥,竟然不敵,於是也就沒有連戰,朝西北方向全力逃命。”
“誰也沒見過巴蛇跑得那麽快,那位大修行者竟然都追不上!”
“而且巴蛇體型巨大無比,一路逃亡,碾過了一大片山嶺,弄得山河破碎,甚至今天好幾條大河都是巴蛇碾出來的。”
“等巴蛇發現甩開那位修行者之後,就盤起來休息,地方就在這裡。當年巴國還在,據說巴蛇是在這裡做準備,想偷偷進入巴國洞天內部,徹底擺脫追殺。”
“巴蛇盤踞在這裡的時候,把周圍的山都擠開了,弄出了這麽一大片空地,所以當時附近的人才給這裡起了‘盤蛇壩’這麽個名字。”
老劉一口氣講到這裡,解答了盤蛇壩之名的由來。
張之葦聽完已經恍然,但又好奇問道:“後來怎麽樣了?”
老劉微微一笑,說道:“最後那位修行者也沒有放棄,悄悄趕了上來。巴蛇還是沒有發現,又被那人再一次偷襲得逞,打得重傷瀕死。”
“巴蛇垂死掙扎,居然真的強行進入了巴國洞天內部,可誰也沒有想到,裡面早就有幾位大修行者等著了!”
“見巴蛇上當,他們一齊出手,最終成功將其斬殺於巴國洞天中。”
張之葦一愣,詫異道:“看來殺巴蛇也不是臨時起意的事情啊,他們這是謀劃了很久吧?”
老劉搖了搖頭,說道:“不管是那些人,還是那條蛇,都早已經作古了。咱們能知道的也就只是這麽一段傳說,誰知道當時到底怎麽樣?”
“這只是一段傳說?”張之葦莫名感覺有些失望。
“當然不是啊!”老劉笑著了起來,抬手指了指周圍的山嶺,問道:“你看這些山是不是都怪怪的?”
張之葦微怔,重新看向周圍的山勢,確實發現這些山嶺的姿態都不太自然,有些扭曲,靠近盤蛇壩這邊似乎都顯得很陡峭,像是被擠壓過。
老劉有些感慨,說道:“其實當年我流落過來的時候和你差不多,聽盤蛇壩這個名字特別,問了別人,然後聽到這個傳說。我還以為這只是個傳說,但他們讓我看周圍的山,然後我才曉得這個傳說是真的。”
他笑了笑,“你跟我一樣,我要是不說,估計你也注意不到這些山的形狀奇怪吧?”
“確實。”
張之葦點了點頭,又看向周圍的群山,只見險峻的山坡上要麽長滿了松柏,要麽蓋著茫茫白雪,要麽就是陡峭的石壁斷崖。目之所及,與別處無異,讓人完全看不出來這裡曾經有一條如山嶺般龐大的巴蛇盤踞過。
他忽然有些感慨,剛剛自己還渾然沒有察覺到周圍的特別,可現在自己知道了這段故事,卻又能一眼就看出來,那要是無人知道這段歷史,還會有人注意到這裡的山是如此特別嗎?
山是什麽?
是土石草木的堆積?那如果將泰山的泥土、岩石、草木、鳥獸……全部搬走,放在別處,按照原樣堆積起來,那還是泰山嗎?
是被人賦予了名字並認識的地方?那在世上無人之前,或者人類消亡之後,山還是山嗎?
幾千年前,這裡曾經有那樣聲勢浩大的震撼場景發生過,曾有足以搬山創河的偉力,時至今日,這世上依然留下了當年的痕跡。
而今天,這一切卻讓人幾乎無法察覺。
幾千年後,或者上萬年後,等到這世上沒有人類了,誰還會記得這裡曾經被稱為盤蛇壩?今天屬於人類的一切偉大、輝煌、繁榮,對於這個世界而言,又到底算是什麽?
張之葦悵然若失。
他忽然發現,或許自己所追求的“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本就沒有意義,因為沒人在乎他想怎麽樣,這個世界也不會在乎他存不存在,會被這個問題困擾住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畫地為牢啊……
——海鷗相問。
一者問:“何所飛也?”
二者答曰:“去碼頭整點薯條。”
一者啞然,釋其問曰:“吾所困者,此生究竟何為也?”
二者思而答曰:“去碼頭整點薯條。”
——張之葦原來一直覺得自己是第一隻,覺得自己是覺醒者、思考者,覺得第二隻海鷗不懂的思考,沒有自我。但現在看來,他的困擾或許只是庸人自擾而已,真正通透的發問的不是第一隻,而是回答的第二隻。
人或者能夠仰望星空,但終究站在地上。
一切終將消亡……
張之葦忽然明白了昨晚盧槲說的話,又或者有了新的理解。
他心中大感寬慰,放眼望去,見漫天大雪,見山嶽皚皚,有北風吹面,冷如刀割,刮得人臉頰疼痛,卻又讓人心生快意,於是覺得痛快。
“呱——”
驀地,他隱隱聽到一聲蛙鳴,悠然遙遠,好似起於幽深枯井底部,發於寬闊茫茫人間,直抵霄漢青冥。
蛙鳴之聲觸及天穹,因而反彈而下,帶著與上升時截然不同的意味重回人間,歸於枯井。
張之葦有些恍惚,好像看了一條如山嶽般巨大的蛇盤踞於大地之上,蛇頭半起,已然直抵雲間,在那高天之上,某人持刀,立於蛇頭。
又一眨眼,他回過神來,面前只有通向兩河口的僻靜鄉間小路。
“劉叔,你說我們晚飯之前能回去嗎?”
“你喝多了吧,現在我們就在回去啊。”
“哈哈,也對。”
……
……
巴川東城,班侯殿內,銀杏樹下。
班蕤盤坐在此,霍然抬頭,望向西邊,雖然只看到那面無比熟悉的寫著班氏家訓的牆壁,但他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是驚異,也是懷疑。
“性靈自然,堪比平地飛升,是誰?”
“天命傾西北,但又不曾有應龍之血來到巴川,難道天命真要易主,皇室竟然已經衰微至此了嗎?”
……
……
某處山巔。
陳稍賢正在打拳走樁,動作一板一眼,甚至顯得有些僵硬死板,下一刻,他整個人都直接僵住,目光詫異地望向某個方向。
“性靈自然?”
“上一個這樣的,還是‘觀雨醒龍’的昭宗吧?看來三百年內,這世上又要再添一名十境之上的世外之人咯。 ”
嘖嘖感慨了一句,他又接著開始打拳走樁,動作還是那麽一板一眼,堪稱僵硬。
……
……
兩河口以西,塔河邊的山上。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一塊大青石上,身上落了不少雪,突然,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於是朝著東邊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之後,然後又重新望向天上那道黑漆漆的裂界。
“看來你那個小師弟還不錯。”
中年男人輕聲說著,周圍並無旁人,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
“性靈自然而已,不值一提。老鄭,你要知道,能當老子的師弟,這他媽本身已經是天大的機緣了,別的都不值一提!”
無聲之語從那道裂界傳入中年男人耳中,這世上或許只有他能聽得見。
聽到這番話,中年男人卻不屑地笑了笑,淡淡嘲諷:“呵呵,既然你這麽厲害,那怎麽會被人堵在外面呢?你為什麽不回來呢?是因為不喜歡嗎?”
“姓鄭的你他媽!等老子回來削你!”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你不會有機會的。”
……
……
兩河口,黃帝廟。
徐以柔正在練習著縫線,但一不小心,又把針扎到了手指上,這次她像是忘了疼,而是愣愣抬起頭,原地發呆。
“怎麽了?”王嬸看她愣住,疑問道。
“沒怎麽。”徐以柔微笑著搖了搖頭,這大概是和師兄分開之後,她笑得最發自內心,也最開心的一次。
火塘裡,乾柴燃燒的火跟著一陣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