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內城,大明宮。
夜已深,尚書房內仍燈火通明,禦案前的兩人身著飛禽服,躬身叩拜。
禦案另一側的女人端坐龍椅,頭戴金色鳳冠,金銀玉釵、牡丹玉簪飾發;身披霞帔,鴛鴦香囊、寶白玉鐲點綴周身。
儀態端莊,不怒自威。
此刻,女人正微微伏案,朱筆批閱手中奏折。
“陛下,這是今年朝廷的開銷帳本,戶部昨日已核實,並無差異,請陛下過目。”
說話的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者,雖然年邁,聲音卻依然清晰洪亮。他雙手托起一本冊子,向前一步,腦袋壓的很低。
禦案後的女人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眼也沒抬,注意力全在手中的奏折上。
站在女人身旁的近侍心領神會,面無表情緩步上前,接過老者手中的冊子,轉身呈到女人案前。
“念。”
“是,陛下。”
近侍小心翼翼翻開奏折,逐字朗讀:“天授七年,皇帝鴻運齊天。全國十道六十一州皆以足稅,除去損耗,實收稅銀兩千七百八十萬兩余。”
近侍讀到此處略微停頓,目光悄悄看向女人,見對方並無話說,當即繼續讀道:“江南道總計稅銀白銀三百六十萬兩余,其中徐州納稅約四十五萬兩……”
聽著近侍對帳本一字不差的誦讀,站在房內的兩人畢恭畢敬,神態緊張,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地面。
房間裡很安靜,落針可聞。除了近侍的朗讀和朱筆寫字的聲音,便再也聽不到任何其他,緊閉的窗外,林子裡夜鶯幽鳴。
不知過了多久,燭台燈火漸弱,掌燈的近侍換上新的蠟燭,伴隨著近侍念到某一處時,女人朱筆悄然落下,近侍心頭一緊,朗讀聲戛然而止。
女人剛抬手,帳本立刻被呈入手中。
她接著近侍方才讀到的地方往下看,柳眉一蹙,玉手輕拂,兩位近侍面聖躬身,識趣的退出房門。
見到這一幕,屋內的兩人頓時打起了精神。
“往年戶部配給兵部的餉銀是多少兩?”,女人沉聲開口。
“回陛下的話,是八十萬兩白銀左右。”,老者說道。
“今年呢?”
“今年……二百萬兩余。”
女人抬起頭,淡淡道:“往年伐北荒、討西域,兵部花銷尚不過區區一百多萬兩。今年既無匪患又無戰事,為何反而開銷更大?”
老者猛的抬起頭,目光有些詫異,剛想說些什麽卻又忽然頓住。
“回陛下的話,戶部撥銀乃是依兵部申請,批銀文書皆在,陛下若有疑問當召兵部……”
老者正欲往下說,卻被女人一聲冷哼打斷:“兵部事宜我自會查清,朕且問你,前幾日工部申請所需款銀,乃朕親準,戶部為何遲遲不批銀子?”
“陛下,這……”
老者頓時啞然,眼見其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開口時,一直站在其側的青年接過話道:“回陛下的話,國庫已空,戶部已無可用銀兩,自然無法批工部所需之款銀。”
“放肆!”
女人頓時勃然大怒,右手猛的拍在桌面,站在面前的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國庫剛收上來戶部繳納的兩千七百多萬兩稅銀,那些錢哪去了?”
青年道:“回陛下,戶部所收稅銀皆乃維系大唐運轉之根本,不可妄動。”
女人聞言當即便要發怒,卻忽然一頓,眼神漸漸浮起幾分殺意,冷笑道:“狄仁傑,你身為宰相權力真夠大的,什麽時候連戶部的事都歸你管了?”
被喚作狄仁傑的青年並未害怕,不卑不亢道:“掌丞天下,助理萬機,狄仁傑只是盡職辦事,為君分憂。”
“好一個為君分憂……”
女人眼神再次凶厲起來,聲音都變得冰冷:“好,那你告訴朕,你所說的國之根本,都用在哪裡了?”
“各州、各城每年所需的朝廷救濟撥款,兩河流域的水利工程,各地的賑災儲備,朝廷各機構的運轉,大小官員的俸祿以及南方、北方、西北軍鎮的邊防、裝備、軍餉……這些地方都需要花錢,都是必須花銷,維持這些已是難事,而工部所需款項戶部實是有心無力。”
“荒唐!”
女人站起身,繞過禦案行至狄仁傑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兩人:“兵部要軍餉擴軍,要戰馬裝備,奏折遞到我這裡開口就是兩百萬兩,你們戶部眼都不眨就把銀子撥出去了,工部要的區區四十萬兩卻拿不出來?”
女人紅袖一揮,不給二人辯解機會,繼續說道:“狄仁傑,朕知道你一直反對朕修建觀星台,可你別忘了,你是誰的臣子,朕讓你做這個宰相是要你替我辦事,而不是和我對著乾!”
“正因臣深受陛下隆恩,不想陛下誤入歧途,臣才會極力阻止陛下修建觀星台。若陛下要治罪,微臣願死無悔。”
女人鳳眸微嗔,道:“朕修建觀星台以觀天象,此乃皇家傳統,何來誤入歧途?”
“修建觀星台勞民傷財暫且不提,臣敢斷言,那牡丹方士極力蠱惑陛下修建觀星台,必圖謀不軌,若陛下輕信於他,定有禍事!”
“方士預測,屢次應驗,修建觀星台也只不過是為了幫朕尋覓星象,增強魔道之力,何來的圖謀不軌?”
狄仁傑猛然抬頭,極力壓製著激動的情緒:“那些都是欺騙陛下的假象!”
“你是覺得朕不識人心?還是覺得朕昏聵無能?”
“微臣……不敢。”
“既然你覺得方士心存不軌,那你告訴朕,他有什麽異心?還是說你這個權勢滔天的宰相, 已經連我都不放在眼裡了?”
“……”狄仁傑臉色暗沉,不再言語。
女人朱唇一勾,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她緩步回到龍椅坐下,將桌上剛剛批了一半的奏折拿回手中。
一切都回到了剛開始的場面,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朕近日查閱了各部近兩年的財政支出,大體上還算滿意。只有兵部每個月都要開銷十幾萬兩,比其他幾部多出了好幾倍。”
她拿起朱筆,在詔書上書寫起來。
“現在西線無戰事,南部也已攘平,兵部也就沒必要繼續找朝廷要錢了,九邊軍鎮、五大衛所以及各地的軍隊,兵部該裁就裁,減輕國庫壓力這種事情不要讓朕親自下旨了。”
狄仁傑微微抬頭,眼神猶豫,似乎在思量要不要諫言。
“至於西域都護府,每月撥款再減一千兩,有突發情況再向兵部申請……”
女人怒火稍稍退去,眉展顏舒。
“時候不早了,二位愛卿,下去歇息吧。”
狄仁傑猶豫著還想說點什麽,身旁的老者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神色凝重的衝他搖了搖頭。
“狄大人……”
見狀,狄仁傑原本到喉嚨的話也徹底咽了下去。
隨即二人起身,躬身拜退,轉身剛要走出房門,身後傳來了女人冰冷的聲音:“狄卿,朕希望觀星台竣工的折子,盡快呈到我手裡。”
女人依舊是微微垂首,儀態端莊。
狄仁傑一愣,眼裡那抹神傷一閃而逝。他回身叩拜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