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無法拔出射穿在自己腿上的那支箭,也無力推開躺在她傷腿上的男人。她濕漉漉的長發因泥土與血漬而打結,凌亂地披散著,額頭上雨水汗珠交織,身上的破布並未遮擋住過多裸露的身體。
腿上的彩色魚鱗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是滿地屍首與血跡中最為美麗的存在。
“我是不是死了?”
聽到微弱的聲音,呆呆地仰望林間晨光的星塵猛然低頭,發現壓在她腿上的男人正雙眼呆滯的望著自己。
“你別看!”她尖叫著,立即雙手交叉至於胸前,扭捏著盡力側過身。
那個被喚作將軍的男人,因中了秘術銀蛇之毒而頭痛欲裂,眉眼深鎖的面容顯得有些扭曲,這種感覺她知道,腦殼像是被雷擊了般。
他如衝天之炮猛地躍起,麻痹感似乎是消失了,星塵對他的恢復能力甚是詫異。
男人以背相對,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什麽都沒看到!”
“流氓!你還想看到什麽?”即便是寒冬,星塵那滿是髒穢的臉也泛紅滾燙了起來。
她本想裝死,等這些人打完了再溜,沒想到此人戰力那麽強,居然把桑人都給殺完了,最終中毒倒在了她的身上。無法將他推開便只能被迫救他一命了,可不曾想他能這麽快醒來,讓自己防不勝防。
男人不敢轉身,他解下掛滿泥土與沾著乾涸血跡的大氅,慢慢靠近,稍稍側過身子遞給星塵。
倏地停住,“桑人!”他速即甩開大氅,順勢拔起插在地上的銀槍,指向雙腿在泥窪積水中變成魚尾的星塵。
都怪那個名叫十三的小子!星塵想想就來氣,要不是他無故射了一箭,她早就逃離這片恐怖的森林了。
星塵聲音顫抖著急忙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桑人,是玊人!”黑不溜秋的臉上露出驚恐之色。
男人恨從心起,憤怒地舉起銀槍,吼道:“你們還有多少人?擅闖我軒轅族領地,到底是何居心?”臉上展露出的肅殺之氣四處彌散。
星塵瑟瑟發抖,怯怯說道:“我真的是玊人,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這種被誤解、被傷害一直都存在,但她始終無法適應,每次被當做桑人之時,她都能體會到那種錐心之痛。
男人長槍刺向星塵,厲聲破空,離她眼球不到半公分處懸停,低沉冷厲道:“我再問你一遍,還有多少人潛入我族大陸?”
星塵將魚尾從水窪中移開,速即變回了人腿的模樣,只是那隻箭還在。她稍稍翹起腿,側身縮成一團跪在男人面前,哭訴道:“沒了,他們這個部落也就這麽多人,全都被你殺了。”
男人臉色陰沉道:“既是玊人,為何與桑人沆瀣一氣,屠殺我軒轅族人?!”
星塵委屈道:“我沒有!你也看到了,我是被他們綁著的啊。”她扯著襤褸之身,脖頸處細長的鞭痕露了出來。
男人屈身撿起大氅仍在她身上,肅穆道:“你最好如實招來!”
星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害怕他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當成桑人殺死,披上大氅低頭說道:“他們···桑人逼著我們玊人去屠殺村落。”她眼淚滑落,臉頰上一塊薄薄的乾泥被淚水分隔兩邊,留下一道長長的淚痕。
雙手緊緊裹著大氅,聲音顫抖著哭泣道:“我們不忍傷害無辜,便只是偷了村子裡的家畜回去交差。可那些桑人並不滿意,將不聽話的玊人殘忍殺害。後來,他們又進了村子···殺了好多人,燒了很多房子!”
星塵本是西海小島上的玊人,兩個月前她所在的部落領地遭桑人入侵攻佔,自此成為奴隸。不日前,桑人越過了青墨山脈,為了馴化玊人,他們逼迫玊人學他們殺人放火屠殺無辜,稍有不聽話都將被折磨、被殘害。
雖同為泉先族,但她見過太多玊人被桑人殺害。此刻,她害怕男人因族人被殺害,將仇恨轉移到她這個同為泉先族的玊人身上。
這便是身為玊人的悲哀!星塵心中憤懣。
三元洪荒世界①中,各族之人都憎恨桑人,但他們不會去細分誰是桑人,誰是玊人,皆視為一脈相承的泉先族。被桑人屠殺、奴役的玊人,也就這樣被迫成為了各族的敵人。
星塵聽到了眼前這個男人與桑人的對話,“臭魚”、“煲魚湯”等言語,毫不掩飾對泉先族的輕蔑。
男人摸了摸左腹,被秘術銀蛇擊中的地方。
星塵抬頭怯怯說道:“你的毒···我幫你解了。”她聲音依舊顫抖,全然沒有以此邀功的語氣。
“胡說八道!”男人對此並不相信,“你們玊人根本無法破解此毒!”
“我沒胡說!我也中了這該死的毒。”
星塵語帶稚氣,她挺直腰板,掀開大氅,撥開腰間掛滿黑泥的破布,露出那道正在愈合的隱約散發著黑色氣焰的長疤,長長的傷口,兩端狹窄,中間向外擴張,像一隻眼睛。
“我的血能解秘術銀蛇之毒!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星塵那個氣啊,眼前這個男人不但不感恩,還想要殺了她。
秘術銀蛇是桑人獨有的霸道法術。星塵聽說,這個毒也就只有月神大陸巫陽的仙草堂能製得此毒解藥,但藥材難得,製作過程繁瑣,良率極低,以致現存解藥少之又少。
那時候星塵便知道了,絕不能將自己血液能夠解此毒的事情說出去,不然她要麽被桑人無限追殺,要麽被其他族人關押豢養不斷取血。
男人陷入片刻沉默,冷冷道:“讓我看看你的肩膀!”他沒有了之前的凶狠面目,語氣也溫和了不少。
只是,他終究不相信星塵。
星塵解開大氅,露出兩邊香肩,怯懦之中帶著些許氣憤地說道:“這下你信了吧?”
泉先族桑人出生之時肩上便有一個被黑霧包裹著的銀蛇圖騰印記,而玊人沒有,這也是普通人判斷泉先族桑人與玊人的方法。
男人從腰間取出玉柄短匕。
星塵連忙拖著被射穿的雙腿艱難地移動了一步,趴在地上雙手爬行,哀求道:“求求你···別殺我!”
“別動!”男人抓住她的一隻腿,劃斷貫穿在星塵腳上的箭首,微微抬頭看了她一眼。
“你會殺了我…”
男人猛地抽出斷箭,星塵眉毛抽搐著,忍痛喊出聲來。
“…嗎?”聲音此起彼伏。
男人雙手捧起一抔雪,分別捂在星塵的傷口處,手掌的溫度將雪融化成水,只見她腳上的傷口在慢慢的愈合。
泉先族若不是在致命傷的情況下,這種小傷口遇水就會恢復,回到海裡甚至會愈合得更快。在這個男人沒有醒來之前,她就嘗試著拔掉這支該死的箭···總之星塵還是覺得是這個男人害了自己,害她忍痛這麽久。
男人雖未正面回答星塵的問題,但諸多的動作似乎已經給了她想要的答案,她也逐漸消除了心裡的憂慮。
“你應該會放我走吧…”
男人似乎也放下了心裡的防備,語氣突然溫柔了起來,問道:“你為什麽不跑?還有,你為什麽救我?”
“你以為我不想跑啊!若不是你壯得像隻牛,壓在我受傷的腿上動彈不得,我早就溜了!”星塵如是腹誹,只是眼神躲閃,冷冷回道:“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男人誠懇地說了聲“謝謝你!”
星塵陰霾盡掃,展露笑靨。從未有外族之人對她這麽好過,她遇到的所有人都隻想折磨她,殺了她。
更何況,這個男人憑一己之力殺了那麽多桑人,幫她報了玊人部落被殘殺之仇。若不是要端著些姿態,她恨不得跪地叩謝。
星塵用大氅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汙穢,笑顏如花碎碎道:“不用謝!我小的時候曾在虛幻島附近被秘術銀蛇重傷,奄奄一息之際,出現了一位神仙叔叔救了我,是他讓我變成萬毒不侵之身···”
此時的她口齒伶俐,搖頭晃腦的小孩子模樣。
男人一臉不可思議,用懷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頭。
“我說的是真的啊!他不會以為我在說謊吧?”星塵像蔫掉的花朵,“算了。”於是停止了繼續分享她經歷過的那些事情。
男人雙手捂住星塵腿上的傷口,讓雪盡快融化治愈,腿上隱隱閃爍著斑斕鱗光。
林間碎落金黃,陽光已變得暖和了很多,他不經意抬首,追著光線看到了她的真容。
星塵身材嬌小,抹去臉上的黑泥與血漬後才露出她十六歲的清秀模樣。她問道:“你不怕我臉上的長疤嗎?”
“有什麽好怕的!”男人神情毫無變化。
星塵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嘴角不自覺的揚了起來。
她的臉上有一道形如蜈蚣的長疤,自己都覺得瘮人, 但她從不介意別人怎麽看,至少這道疤讓她沒有被桑人給糟蹋。
在星塵所生存的環境裡,沒有保護美麗的能力,那美麗就是一種罪過。而令人嫌棄和害怕的醜,在某種程度恰好保護了她不被傷害,幾乎所有人見到她都像見到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你叫什麽名字?”星塵一臉稚氣,天真爛漫的模樣。
“將軍!”
“將軍?”星塵撓頭,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
她反應過來,是山下傳來的叫喊聲。
男人看了眼星塵腿上已經愈合得差不多的傷口,將手中的環玉匕首給了她,急忙輕聲說道:“給你防身之用,往西邊去!出了森林,往西行進二十裡有一處峽谷,谷下邊有一泓深潭,你去那等我,我還有好多關於桑人的事情要問你!”
玊人部落的老人說過,三十多年前,炎夏大陸與月神大陸很多沿海區域常有玊人出沒,並不是什麽稀奇事,他們與軒轅族人以及月神大陸上的那些族人都相處融洽。直到一場肅清之戰後,他們就再也不允許泉先族人踏入,一旦發現格殺勿論。
星塵知道,男人是想保護她,如果被其他人發現,定是會難逃一死。
男人撿起長槍正要躍身下山,被星塵拉住了槍柄,猛地回頭。
星塵仰頭鼓眼努睛,怔怔地問道:“西邊是哪一邊啊?”
“右邊,跟著太陽落下的方向!”男人愣住,像是在說:你是不是傻啊!
星塵招手小聲喚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而男人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