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到絕境時,亦妄想活得更久,哪怕代價是所有。
這是強求。
既是強求,求得後最受痛的為自己,也該忍受。哪怕無法忍受。
*
霧氣間,馥鬱的花香夾雜著經久不散的血的腥氣,混雜一齊成了令他作嘔的渾濁氣味,熏得他心生煩悶,於是一時間竟覺著無趣乏味。
手中的長劍還在滴答著什麽液體,只需輕輕一揮它便可恢復潔淨,可他只是淡淡然看著時間將這劍上的顏色一點點抹去。
他手中、臉上,原本溫潤的粘稠在寒烈夜風裡早已有些乾澀冷硬,於是起風時更顯出幾分痛意。幾乎與初時濺射到的滾燙感覺相似。
這把劍來自金戈的王——也就是他的父王,在他前些年某個生辰的夜晚時贈予。
而今,在父王生辰的這晚、就在不久前的方才,他親手用其劃破了父與兄的脖頸,破開他們的胸膛。
的確不愧它曾經第一無雙的盛譽,動作間不覺絲毫滯澀,輕易得像碎開一頁宣紙,或更輕易?
於是竟讓他一時也覺:命就這般輕易。
輕易得顯得一切的選擇都如縹緲的雲煙,掀不起一絲波痕,卻又沉重得舉步維艱、不容絲毫差錯。
不去管家人如何設想,這是他為自己選的一條死路,一路到底。
……
血流如洗。
各國戰亂為常態,各有各的目的,當達成了“戰”的共識,面皮下是什麽心思不會有人在意。
在意的只有各自的目的。
死者,與死者的相關者……一切情緒都被延後整理。
這兵這將會是誰的孩子?會是誰的愛人?這些問題在戰場上不用去想,只需記住自己的身份,只需竭力保證自己活下去,為此該做的是盡力讓敵人活不下去。
不用對他人憐憫,那是勝者和局外人該做的事。敵人只會感謝你的憐憫讓他留了命,讓他收了你的命。
以命相搏的拚殺比日複一日摸魚習武更有效。初時技巧有余,如今已能做到簡樸隨意。
隻身體的下意識帶動著一揮一擊,偶爾自發格擋時他本身甚不注意。這時的他也像個死者,活屍走肉固執著動作間將一片生機伐去。
他不在意自己,甚至不在意是否死去,可不能是現在。這般糾纏錯雜的思緒,竟像是想要苟活的借口而已。
模糊中似有誰於耳邊輕輕一歎。
可不會有的,這般想清後遂發現,那歎息出於自己。
——
戰亂平複後是秋收。勝者豐收,敗者為奴。竟也像這荒敗世間的秋收,農耕者繁忙一季,收量不足卻還需賣身作奴。
飽腹者米糧做土,便以為這土該日出三斤產不知數。
他看到了錯處。知這錯卻不知何為對,隻糾正淺薄之處。
……
找尋她的仇人竟是最輕易。
憑借雙方結契這個便利,他能輕松看到血意纏繞所做的標記。
阻礙抓人的,也不過不夠利益。武力和利益——最後的時間,也不懼於失去。
有人嚎哭著懼意,斥罵著無辜,卑乞著想換稚兒生路。
稚子無辜,後代無辜,這原本是先代的錯處——可誰不無辜?
連他也是被血脈牽連的無辜,被裹挾著走向真正的不無辜。
他看到了錯處,他所做的也為錯,可無力反駁,無法反駁,這是已規劃好的路。
命與命間,不過眨眼的數。
他將達成所願。哪怕是用世間所有的旁人,換父兄的命數。
——天光終結於自稱世界意識的童聲。
或許該稱為少女。自顧自吵吵鬧鬧難掩身處高位的蠻橫高傲。
她嘟囔著抱怨:“真看不下去,不過走神的時間,竟然發生這麽多的遺憾嗎?”
對祂來說,是遺憾嗎?也對,畢竟於他手上消散的,是數不盡的命。
他看著祭台下方洗不掉的血色,對於身上投擲的注視隻作不覺。
“希望我能得到一個好結局。”那個聲音如是說。
還會有什麽更好的結局嗎?目前這樣於他已經算得上好消息。
這般反駁著的同時,他也跟著心中默念。
有覺眉宇輕松,心中一清。他於昏沉間唇角微抿,眉眼綻開柔和笑意。
——最差不過是重來一遍,再多等一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