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交流裡，林奇一直在盡量避免話題進入某個領域。

　　直到薩米.泰勒問出“如何保證我還是我”這個問題，一個觸及靈魂的問題。

　　在賽博朋克的世界裡，過去的人類之所以無比篤定自身在世界中獨一無二的地位，是因為就像世界上不會存在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一樣，他們能輕易地通過外觀確認自己的與眾不同。

　　然後義體改造技術出現了，只要花錢就能從流水線上輕易獲取的人造軀殼，極大地縮小了肉體上差距。

　　但至少還有大腦和記憶，即使軀體上不再有差別，人類依舊能從大腦裡所存儲的過去經歷中找到我之所以為我的證據。

　　然而很快地，不僅機械大腦被發明，連記憶也不再可靠了，它可以通過腦機接口被錄入硬盤，可以被複製、被刪除、被編輯、被渲染，可以被存入雲端的數據銀行，甚至可以被打包在超夢設備裡公開售賣。

　　隨著科技將人類一點點解構，一個古老的哲學問題也在一步步緊逼。

　　我是誰?在這被徹底挖空了的軀殼之內，我的靈魂究竟藏在哪裡?

　　為了追求答案，有些人上了癮，將身軀一塊接一塊換上鐵皮，想要貓抓老鼠一般把靈魂逼入角落裡。

　　為了追求答案，有些人發了瘋，不惜踐踏他人和自己的生命，隻為留下被稱作傳奇的獨特人生軌跡。

　　為了追求答案，有些人絕了望，徹底鄙視和拋棄苦弱的肉體，奢望從純粹的精神中找到生命的真諦。

　　從結果上來說，他們都失敗了。

　　...

　　...

　　林奇不確定面前八歲的少年是否清楚這個“我是否是我”的問題背後的分量，林奇不打算正面回答，但他也不打算把這個問題簡單地糊弄過去。

　　“泰勒，坦誠的說，我無法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它的正確答案，我只能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

　　說到此處，林奇從泰勒和科恩那邊感覺到了強烈的失望和不信任。

　　“首先，生命是無時無刻不處在變化之中的，你對於如何維持自我不變的焦慮，其本身並沒有意義，它只會限制你的思考。”

　　“去掉不變這個前提之後，你真正面臨的問題是，你能否正確了解了這種變化，它是否對你有利，如果不利，又該如何去改變它。”

　　“而在我們現在這個具體環境下，我能給你的回應就是，這個保密程序只會在泄密發生時啟動，並盡可能地隻影響到和我們流竄AI相關的記憶。”

　　在林奇誠懇的闡述之下，他明顯感受到二人的心防正在動搖。

　　林奇決定乘勝追擊，他換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起誓到:“我向數據之海起誓！我！超驗體AI 07，絕不會在保密程序裡面加入任何陷阱，我會嚴格遵守交易內容，如有違約，就讓數據之海將我的靈魂徹底格式化！”

　　人臉鯨魚的莊嚴宣誓聲化作洪亮高亢的鯨吼遠遠地擴散開去，連周圍的海水也被震撼地波動了起來。

　　不多時，另一股低沉的嗡鳴聲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仿佛海洋中真的有某種意志正在回應林奇的誓言。

　　“二位，我已經用我的ID向數據之海起誓。至於我說的話有沒有虛假，交易內容是否可以接受，還請你們充分動用自己的知性、感性乃至於直覺，去自行判斷！”

　　語畢，兩名人類若有所思地沉吟著，林奇則耐心地等待他們得出判斷。

　　數分鍾後，科恩率先打破沉默，他問到:“太複雜的事情我想不通，總之除了記憶之外，你不會對我們的生命安全產生威脅對吧?”

　　“是的，除非你們抱持敵意想要傷害我們。就像你之前想要綁架我一樣。”林奇似笑非笑地盯著科恩。

　　科恩強迫自己不去回憶那場戰鬥，保持著鎮靜繼續發問:“那如果兩個交易我都不想接受會如何?”

　　“那樣的話，我會將你的意識體留在這裡，然後設法維持你的生命，直到我在現實世界的事情告一段落為止。可能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三年五載。”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吧。”

　　“你們明明可以通過暴力解決問題，為什麽還要拐彎抹角地做什麽交易呢?”

　　不等林奇開口，貓形態的歐衣就用不屑的語氣回復了科恩:“我們AI也是有自己的道德準則的智慧生命，可別把我們看扁了啊，人類！”

　　隨著這擲地有聲的回答，盤繞在兩名人類心頭的陰霾終於散去，他們已經各自做出了決定。

　　...

　　...

　　一段時間過後，兩名人類相繼離開，數據之海上剩下兩個人形的身影。

　　恢復成光頭僧人打扮的林奇笑嘻嘻地把玩手中的兩份契約，上面分別簽著泰勒和科恩的全名和網絡ID。

　　站在林奇身邊的是一位帶著粗框黑色眼鏡和黑色尖頂寬沿帽子的知性女子，她的五官藏在眼鏡和帽簷下看不清晰，高挑的身形包裹在寬大的黑色長袍中，一頭蓬亂的長發一直向下垂到腳踝的位置，一副童話中居住在高塔之上的女巫模樣。

　　歐衣扶了扶眼鏡，感慨道:“他真的只有八歲嗎?”

　　林奇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自己讓泰勒先科恩一步離開，那小子也不質疑，只是不動聲色地瞥了眼異常沉默的科恩，然後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師父我告辭了。”

　　不僅聰明，而且也會察言觀色，是個有前途的。

　　林奇對歐衣說:“以後還是你來當他老師吧，我的那一套不適合他，把幽靈模式交給他就差不多了。”

　　歐衣:“這樣反悔真的好嗎?你可是發了誓會嚴格遵守契約的，人家成為員工後要求的第一個報酬可是拜你為師。”

　　林奇:“哈哈，反正今天撒的謊夠多了，不差這一個。反正你也挺喜歡他的不是嗎?”

　　歐衣用一種看敗類的眼光看向林奇，嘲諷地說到:“說真的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不僅謊報ID，偽裝本體，還要一人分飾兩角，自己向自己宣誓，跟跳大神一樣地來騙人。”

　　“呃...我這也是為他倆好，而且就算是這樣用力演戲也沒騙到那小子不是嗎?”

　　這個泰勒，他明明看出了自己在說謊，卻既不抗議也不點破，只是默默地以退為進，在契約裡補上一條要求預支工作報酬，既成為林奇的學徒。

　　說話間，林奇翻轉泰勒的那張契約，其背後浮現了一串角色信息。

　　【人物:薩米.泰勒，人類男性，8歲，非法網絡行者，AI科技學徒】

　　【狀態:雇傭契約，網絡深潛】

　　【屬性:肉體3，反應7，技術8，智力9，冷靜5，人性6】

　　【天賦:快速學習——所有技能在不高於精通等級時，經驗提升速度+30%】

　　【技能:快速入侵-精通，魔偶編程-傳奇，芯片製作-精通，幽靈模式-入門】

　　這個泰勒在遊戲原作裡就是個相當有辨識度的NPC，小小年紀就能在魚龍混雜的體育場裡混到一個獨立商鋪，而且還有本事直接出售最高級別的魔偶芯片，他的天賦是意料之中的。

　　別看在自己面前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態，這家夥本質上可是一個性格乖張到處惹是生非的人物，正因如此林奇才會躲著他。

　　真正讓林奇意外的反而是那個科恩。

　　【人物:科恩.伯恩斯，人類男性，24歲， 清道夫】

　　【狀態:靈魂契約，網絡深潛】

　　【屬性:肉體6，反應7，技術4，智力6，冷靜6，人性4】

　　【天賦:逆境賭徒——平時小心謹慎，但越是面對高風險越是能激發潛能，在執行遠超出自身能力的行動時，大失敗和大成功概率各提升3%】

　　【技能:槍械-熟練，格鬥-入門，刀劍-熟練，領導力-熟練，商業-精通，幫派運營-精通，醫學知識-入門，義體知識-精通】

　　作為一個林奇未曾聽聞的“普通路人”，科恩的天賦是有點特色的，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在於，當泰勒在契約上擅自添加條款的時候，這個科恩已經悄悄地重新另起了一份契約，反客為主地向林奇發起了交易。

　　正如角色信息中所示，不同於泰勒簽訂的雇傭契約，科恩主動將交易內容改變成了靈魂契約。

　　契約內容是科恩自己編寫的，內容既簡單又粗暴。

　　【科恩.伯恩斯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

　　【作為回報，幫他做成一筆傳奇級別的大買賣】

　　不愧是賭徒。

　　這家夥怕不是還沒理解靈魂是什麽東西，就已經打算拿出來賣了吧?

　　不論如何，既然簽了字，科恩的靈魂就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了。

　　買賣靈魂，在合同裡撒謊，做起黑心買賣來連小孩都不放過。

　　想到此處，林奇覺得自己的形象正在快速向魔鬼接近。

　　“傳奇級別的大買賣是吧?”林奇摸著下巴喃喃自語:“也不知道綁架勒索新米國總統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