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是……怎麽回事……”楊文雲下意識地捂著頭,這感覺很奇怪,前一秒他痛到恨不能撬開自己的頭骨把腦子掏出來,現在他卻感受不到哪怕一絲遺留的不適,若不是見到其他人同樣慘白的臉色和額頭的冷汗,他幾乎要以為剛剛是一場極為短暫的噩夢。
王兆回想起剛剛的事,心底湧上一個荒謬的猜想。他望向施夷光,卻正好對上了對方的視線。“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但……”他的話被施夷光打斷,“子不語怪力亂神。”施夷光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聽在王兆耳朵裡,卻覺得他心中其實已經有所動搖。
“施大人,但是子也無法解釋我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對吧?”楊文雲反問道,而施夷光聞言低頭沉思了一會,便走近神台,從袖袋中抽出一方汗巾,展開後蓋在了大牌位上,將上面的名諱遮了起來,做完這一切,他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這個娘娘是不是很厲害?”秋萍萍試探性問了句,緊接著又小聲嘟囔,“看起來不敬鬼神還是不行的。”
“鬼神之說雖然荒誕,但為求穩妥,我等切忌再提及此名諱。”施夷光神情肅穆,望向正門方向,“方才在下粗略測算過此處,正廳之上仍有蹊蹺,如今天色不早,諸位可隨我再探查正門之外,應當會有更多線索。”
王兆和楊文雲對視一眼,衝著施夷光點了點頭,正要同他一起往正門走去,就聽見小門外傳來呼喚聲。
“阿兆啊,還有楊家小子,時間不早了,快回家吧。”老夫妻裡的老嫗站在小門外,探頭看著裡面。
王兆遲疑了一下,正想開口讓老婦人再等會。
“阿兆啊,”老婦人將頭又往小門裡探了探,“該回家了——阿——兆——”她的頭越探越近,脖子已經伸到了極限,頸部和臉上原本皺起的皮膚都拉平整了,皺紋都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紋路,眼睛也因為被皮膚繃緊而凸出泛起血絲,她死死盯著王兆,慢慢張開因嘴唇繃緊而裸露出的牙齒,緩慢發聲:“你——要——留——在——祠——堂——嗎?”
一直躲在旁邊的溫歲禮終於忍耐不下去,驚懼地叫喊著,“你們快跟她走啊!快走啊!”王兆想按住她,讓她冷靜下來,但溫歲禮顯然已經瀕臨崩潰,她掙扎著甩開王兆的手,躲到遠離他們的角落。王兆只能面朝著溫歲禮攤開雙手示意讓她冷靜,一邊向小門方向退去。他退到小門邊,才轉過身面對老婦人。
“我這就要回家去了,帶上小楊一起可以嗎?”他神色平靜的看著老婦人說。
老婦人瞪著凸出的眼睛咧嘴笑了笑,一下子縮回了頭,“好啊,回家好啊,要是在夜裡亂走被娘娘知道了,祂啊——可是要發脾氣的。”
王兆衝施夷光和秋萍萍點了點頭,帶著楊文雲跟在老婦人身後離開了。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村子裡走,從太陽高度和影子長度來看,王兆判斷此時不超過5點,天還大亮著,路上卻已經看不見多少村民了,僅有的幾個都是年輕女人緊緊牽著手中的男孩,腳步匆匆地往家裡趕。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時,路邊的一座房子門口站著對夫妻,瞧見他們過來,便動作一致地招著手喊道:“文雲——趕緊回家了——”楊文雲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看向王兆,王兆朝他點了點頭,低聲說:“去吧,今天就待在房間裡別出門了。晚上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了,等明天一早我就來找你。”楊文雲聞言點了點頭,深吸了口氣朝著那座房子走去。
老婦人默不作聲地帶著王兆又走了不到百米,終於停在了一間兩層樓的房子前,她慢慢回頭,對著王兆咧開嘴笑起來,“到家了,阿兆想吃什麽?姆媽給你去做啊。”
王兆愣了愣,看著老婦人保持不變的笑容,心裡也不免有些發毛,“姆媽你隨便做點菜就好,之前找小山神太費力氣了,今朝我想早些休息。”老婦人還想說什麽,隔壁院子裡走出來一個人,正是之前領頭的老頭兒,他站在院門口,笑眯眯地盯著王兆,“阿兆回來了?”王兆衝他點頭示意,老頭卻突然幾步走到他面前,他個子明明不高,站在一米八二的王兆身前,卻突然像拉長了全身一樣,把臉直直懟在了王兆面前。
“阿兆在祠堂……沒有冒犯娘娘吧?”老頭依然眯著眼睛笑著,可眼神透過那眯起的縫隙落在王兆臉上的卻透著陰冷的審視。
王兆心中一緊,為什麽老頭兒會這樣問?
冒犯指的是之前施夷光那段不客氣的話語,還是指他們在祠堂的探查?
王兆的大腦飛速運轉著,此時他已無暇去思考老頭是如何知道他們有過冒犯之舉——老頭必然是已經確定了事實才會有此一問。
如果質疑那位娘娘的地位是冒犯,那麽施夷光之後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為何沒有引來那位的懲戒?如果他們探查祠堂的行為是冒犯,那麽早在他觸碰翻看那些怪異的骨製品時,“神罰”就應該降臨。
“我等切忌再提及此名諱。”
終於想起施夷光將牌位蓋起來之後所說的話,王兆心一橫,垂下眼,恭敬地告知老頭“有人不小心念出了娘娘的尊名,但他已經感受到娘娘的教誨,不會再犯了。”
老頭呵呵一笑,終於站遠了些,不再湊在王兆跟前,他敲了敲手中的拐杖,“看來小山神還是不肯安分啊……”老婦人陪著笑對老頭說:“村長對小山神已經夠寬容了,都是小山神分不清好賴,侍奉娘娘這樣的好事兒他還不知足。”
老頭笑著沒有回話,徑直走回隔壁院子,王兆連忙喊住了他:“村長,我與小山神年紀相仿,他還願意和我說幾句話,祭祀開始前都讓我去祠堂勸勸他吧。”老頭沒有回頭,只是隨口應了一句:“那就辛苦你多跑兩趟了。”
老婦人似乎想阻攔,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拉著王兆快速地進了屋子。王兆打量著屋內,堂廳正對門口的牆正中擺著具案台,案台上擺著一塊牌位,那牌位上並沒有寫著什麽王家先祖的名字,而是寫著:
【順天授子祝生娘娘】
牌位前供奉的也不是水果包子或者香爐線香,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比祠堂裡陳列的那些更加古舊的——頭蓋骨。
王兆覺得一股涼氣直衝腦門,他捏了捏拳,強迫自己不要再去關注那個牌位。正好此時老婦人招呼他去吃飯,他立刻跟著老婦人來到廚房,老夫妻中的丈夫已經坐在八仙桌旁獨自小酌,老婦人拉王兆坐下後,竟然拿著碗筷徑直跪在了丈夫腳邊,王兆見此差點跳起來,但是對上老夫妻木然盯著他的視線,他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神態自然地端起碗和筷子,吃起飯來,即使對面的所謂“父親”一直讓他吃肉,他也沒敢去夾肉菜,而是簡單的扒了一碗糙米飯,吃了點蔬菜,就放下筷子,說要去休息了。只是他剛打算起身,就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房間在哪,然而對面一坐一跪的老夫妻又都停下了動作直直地看著他,他低頭看向老婦人,笑著問她:“姆媽,我房間的被子好像有點潮了,可以幫我換個被套嗎?”
老婦人的眼神又重新恢復了慈愛,她爬起身來,帶著王兆去了位於二樓的房間,從櫃子裡拿出乾淨的床單和被套替他換上,她一出去,王兆立刻關上門,就在門徹底合攏前的瞬間,他看見老婦人突然回頭,臉上還帶著一成不變仿佛面具一般標準的笑容。
王兆將自己摔在床上,終於稍稍放松了一些, 深深的疲憊湧來,他抬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到此時,他才放任自己去想小楊之前說的,關於自己已經戰死的事情。
“不知道……政委和團裡弟兄們怎麽樣了……”他喃喃自語,“爸媽呢……他們……他們”他的聲音突然哽咽,翻了個身,沉默了下去。
與此同時,楊文雲也用昨天房間窗戶好像關不上的理由,順利找到了自己的臥室。等“父親”查看過窗戶離開後,他反鎖了房門,又拖來椅子抵上,再在門把手上套了個陶瓷杯。做完這一切,楊文雲又將窗簾拉上,這才慢慢摘下頭盔,佝僂著背癱坐在床沿,深深的埋下了腦袋。
古怪幽暗的深林,來自不同時間的人,早已犧牲卻又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英雄,詭異陌生的村子,從未聽說過的送子娘娘,還有那來得劇烈卻又瞬間消失的疼痛。
這一切就好像接連的重拳砸地楊文雲頭暈目眩,這些信息顛覆了他的世界觀,心底對於現狀的猜測幾乎令他崩潰,但被王團長沉著冷靜的態度所感染,他仿佛找到了心靈的支柱,盡力保持住了理智。“剩下的就等著一一驗證了。”他心中本來已經有了個最壞的猜測,但此時這個怪異的世界反而給了他一線希望——也許等到這裡的事情完結,一切都會有轉機。
楊文雲伸手從衣服裡掏出一條項鏈,上面掛著一大一小兩枚戒指,他顫抖著雙手握住那兩枚戒指,抵在自己的額頭,這個不過20來歲的年輕人輕輕地歎了口氣。
“還好……還好沒跟你求婚……”他小聲地呢喃:“可是……我現在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