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歲禮正要咬牙忍下這頓打罵時,旁邊原本木然蹲著的小女孩突然站起身來,一頭撞向了老太婆,將這老婆子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好哇!你比你娘還沒良心!你想撞死我是不是!啊?”老婆子穩住身形,轉而揮著竹篾往小女孩身上抽打去。
那竹篾被揮舞的帶起陣陣殘影,伴隨著尖銳的破空聲,而後便是抽在身體上啪啪的聲響。小女孩卻沒有躲,她低埋著頭,聳著肩膀,四肢也盡量蜷縮,只露出背來來,沒有發出痛呼也沒有求饒,只有一雙霧蒙蒙的眼睛從緊縮著的身體縫隙裡靜靜的望向溫歲禮。
那雙眼睛裡依然是一片木然。
溫歲禮對上那雙眼睛,她心底一痛,理智告訴她,不要過去,女孩也並沒有期待她會做什麽,很顯然,這個角色原本的性格是不會管這個女兒的。
因為被母親保護和疼愛的孩子,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媽媽。她們會像她的女兒一樣,一點磕了碰了就大聲喊媽媽,委屈的就像被全世界針對。
你必須要好好扮演原本的角色,才能活著回去見到自己真正的女兒,溫歲禮這樣告訴自己。她想別過頭去,卻看見小女孩先移開了視線。
女孩原本緊緊縮起在懷裡的手臂探出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瞬間,她的手臂上就被抽出了幾道紅痕,她小小的身體顫抖了起來,卻再也沒有看向溫歲禮。
溫歲禮感覺自己在那一刻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死死拉住自己的身體,告訴她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另一半則像是脫離了她的身體,在小院的上空痛苦的徘徊。
——那不是你的女兒,那只是這個可怕世界的一個與你無關的小孩!
“還敢撞老娘!讓你撞!”老婆子好像不覺得累,她的眼睛越發紅,下手也越發重,“不爭氣的東西!誰給你的膽子!沒人要的小雜種!”
小女孩沒有哭喊,緊閉著嘴巴,連抽泣也沒有。
——那不是你的女兒,她受了委屈會哭著喊媽媽的!
可是那漏出的小臉蛋,小嘴巴,小鼻子,甚至小耳朵。
——溫歲禮,那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在現實世界裡,快樂的生活著!
都分明和她的女兒一模一樣啊。
小女孩似乎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打罵,往旁邊倒了下去,倒下去時,還是縮成一團的。
那拉住溫歲禮身體的一半靈魂忽然松開了手,而痛苦徘徊的另一半靈魂終於像一頭憤怒的母獅一樣衝了過去,她聽見自己的尖利到變調的聲音在院子裡炸開。
“不許你再動我的女兒!”
老婆子手裡的竹篾被奪了下來,人也被狠狠的推倒在地,小女孩被從地上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被嚴絲合縫地摟在了懷裡。
溫歲禮緊緊抱著小女孩,惡狠狠和倒在地上眼睛通紅喘著粗氣的老婆子對視。
她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
“你怎麽敢推我……”老婆子眼睛幾乎完全充血,她以一種極不自然,近乎扭曲了四肢關節的姿勢飛快爬了起來,“你居然敢推我!”
“我的女兒最自私膽小……她不敢對我大小聲,更不敢推我……”老婆子通紅的眼神有些茫然,絮絮叨叨的重複了兩遍這句話,而後她的眼珠子在眼眶裡胡亂轉動起來,突然又定住了,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溫歲禮,而後嘴角慢慢咧開,牽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來。
溫歲禮瞬間感覺一股涼氣竄上腦門,太陽穴嗡嗡作響。
“嘿嘿——嘿嘿——”
“她不敢推我……你敢推我……”
“嘿嘿嘿——”
“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溫歲禮摟著懷裡的女孩,顫抖著往後退去,她感覺到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要站不住腳。
直到她感覺衣服被懷裡的女孩緊緊揪住,那個瘦小的孩子撐住了她的身體,她突然冷靜了下來。
沒有人,可以再傷害她的女兒。
“我不是誰!你老糊塗了吧?”溫歲禮一向溫柔軟弱的聲音此時格外強硬,“你都要把我女兒打死了!我再不攔著你還能算當媽的嗎?”她此時突然腦筋轉的特別快,又趕緊補了一句,“你滿嘴胡言亂語,我看你才不是我媽呢!”
老婆子依然嘿嘿笑著,“我抓到了,我抓到外人了!”她衝上來伸出皺巴巴皮包骨的手要來抓溫歲禮,溫歲禮抱著女孩避無可避,下意識抬腳又把她踹倒在地了。
隨著那老婆子哎喲的一聲躺倒在地,院子門被推開了。
溫歲禮猛的轉頭看去,門口站著幾個人,陽光從這些人背後照來,重疊的影子籠罩了她的身上,陰冷的寒氣好似也隨著那些影子一起包裹住了她。
咚——咚咚咚,溫歲禮原本就加快的心跳驟然緩了一下後,更急促地在胸中鼓動起來。她好像短暫的失明了一瞬,而後她終於看清門口站著的,是白色面具人和四五個表情陰冷的村民,她能感覺到,那些人毫無感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門口,於是沒有發現,那被她踹倒的老婆子又爬了起來,從她身後撲了過來。
隔壁房子裡,秋萍萍瑟縮著跟在那中年男人進了院子,她已經做好了會被男人毒打一頓的心理準備,幾乎是一踏進院子,她就抬起雙臂要護著頭臉。
但中年男人卻沒有動手,他只是惡狠狠地盯著秋萍萍,冷冷的開口:“這段時間你陪著小山神,也算為娘娘效力了。”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秋萍萍,最後目光停在了秋萍萍的肚子上,“你最好是誠心誠意的,這次祭祀之後才能為我們繁衍後代。”
秋萍萍雙手下意識想要護住肚子隔絕對方的視線,但想到要任務限制,又止住了動作,隻低垂了頭,遮住自己憤恨的視線,囁喏著回答:“好……好的……能幫娘娘看著小山神,是我的大福氣呢。”
呸,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我現在……就盼著能多生幾個兒子呢。”
個扳碼樣的,生你爹出來開不開心啊?
中年男人滿意的點了點頭,輕踢了她一腳。
“還不快去做晚飯。”
秋萍萍連連點頭,跑到角落柴堆裡開始翻撿起來。
突然,她聽見隔壁響起了打罵聲,心一下提了起來。
之前幾天的相處她就發現,溫歲禮雖然婚姻和生活也不算順利,但肯定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裡被這樣辱罵毆打過。
她不會受不了那個老太婆的打罵暴露吧?秋萍萍擔心著,放慢了手上的動作,仔細探聽起隔壁的動靜來,還好她只聽見那個老婆子罵罵咧咧的聲音,沒有溫歲禮的聲音。
看來溫歲禮也沒有那麽傻,秋萍萍放下心來,抬眼悄悄瞥了眼中年男人,見他進了屋子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心不在焉,她松了口氣,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正要抱著柴火往廚房走去,突然聽見了隔壁老婆子打罵的對象似乎換了一個,她剛要再仔細聽聽,就聽見屋子裡傳來中年男人的怒喝:“還不快點做飯!祭祀要是遲到了看你幾條命夠打的!”
秋萍萍連忙應了一聲,抱著柴跑進了廚房。
不打溫歲禮了更好,她其實還挺喜歡這個柔柔弱弱的女人的,有學問,脾氣好,雖然軟弱了點,但不會跟她那個自以為能考上大學結果還落榜的表姐一樣瞧不起人。單看這兩天的相處,她就能想象到,以後她們肯定合得來,畢竟施大人雖然好,但就跟廟裡供起來的菩薩一樣,滿腦子都想著要普度眾生的,吐口唾沫都是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說到底,她跟溫歲禮才是一類的,各有些短處,才有人氣。
她腦子裡胡亂想著事,手上還是飛快的做起事來。
就在她洗菜時,隔壁院子裡突然響起了溫歲禮尖銳扭曲的叫聲。
“不許你再動我的女兒!”
秋萍萍手裡的菜簍子啪的掉進水盆裡,水珠濺到了她臉上,可她全然沒有注意,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想往外跑去,但她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看見了中年男人也出了屋子,緊緊盯著自己,那眼神,和看死物一樣。
在那樣的目光下,秋萍萍強行扯出一抹笑來,她想冷靜下來,但胸口就好像有一團火在灼燒一樣,她明白自己這時候應該回去廚房繼續做飯,可她的身體卻在細微的顫抖著,抵抗著她的“正確”想法。
就在中年男人視線越來越陰沉,要邁腿走向她時,隔壁突然響起帶著瘋狂笑意的蒼老呼喊。
“你不是她!”
……
“我抓到了,我抓到外人了!”
秋萍萍的心猛地跌到了谷底,她看向中年男人,卻發現他的眼突然瞪大,無數紅色的血絲瞬間爬滿了他的眼白,他的嘴角漸漸咧開,露出一個癲狂的笑來。
男人眼裡好似突然看不見秋萍萍一樣,越過她,大步走出了院子。
秋萍萍緊跟了兩步,看見包括中年男人在內,已經有好幾個人圍在了隔壁門口,領頭的,是白色面具人,她連忙躲在了角落裡,心中隻覺擔憂又猶豫。
溫歲禮被老婆子摁住了,那老婆子一邊拉扯著她,一邊嘿嘿笑著。
“大人!大人你看,我抓到外人了!嘿嘿嘿”老婆子的力氣變得很大,她神情愈發可怖,“雖然老婆子我沒有生下小山神,可我抓住外人了!嘿嘿嘿,老婆子這麽虔誠,娘娘一定會把我變成同族的,嘿嘿哈哈哈哈哈……”
溫歲禮被胡亂拉扯著,衣服和頭髮都被抓亂,狼狽的也像個瘋子,但她的神情卻比之前秋萍萍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她幾乎立刻反駁道:“你才是外人!現在裝瘋賣傻想騙大人,你以為大人分不清嗎?我這麽年輕,還蹭了些小山神的福氣,這次祭祀之後肯定能成功延續族群,你這個外人就是想陷害我,阻礙娘娘族群的繁衍!”
她說著,拿出自己曾經陪著丈夫跑業務的勇氣來,目光掃過院門口的幾個村民,突然,她的視線和躲在人群外的秋萍萍對上了。
糟了!忘記她們的院子是緊挨著的了,萍萍那麽衝動,肯定會忍不住衝進來,她已經因為不理智陷入險境了,不能拖累了萍萍!
溫歲禮這麽想著,對著秋萍萍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千萬藏住呀,萍萍!
就在此時,她懷裡一直沒有出聲的小女孩,突然用她稚嫩又沙啞的聲音說道:“我媽媽不是外人。”
小女孩的手緊緊拽著溫歲禮的衣服,她說完那句話,又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我媽媽不是外人,外婆才是!”
溫歲禮松了口氣,她低頭看向小女孩,對方也抬頭看她,那雙木然的眼睛裡,好似有了些亮光,直直的看著她,霧蒙蒙的眼瞳裡倒映著一張溫柔對她笑著的臉。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小臉蛋,抬起頭對著面具人,“我女兒也說了,外婆才是外人,她這麽小可不會撒謊吧?”
面具人這才突然動了起來, 他好像隻邁了一步,就走到了溫歲禮的面前,而後伸出一隻手,那隻手骨節細瘦,每根手指之間有黏膜連接,皮膚泛著藍色。
溫歲禮的注意力都在躲避那隻手,懷裡卻突然一空。小女孩已經被面具人拎在了手中,溫歲禮猛地往前衝出一步,想要搶回女孩。面具人卻根本不給她機會,他輕松一甩,就把小女孩甩到了院牆上。溫歲禮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女孩撞在牆上,而後跌落在地上。
小小的身體躺在地上,沒有任何動靜,慘白的小臉正對著她這邊,眼睛閉著,嘴角已經滲出血來。
溫歲禮的喉嚨裡突然發出一聲極為淒厲的嘶吼,她想要衝到那孩子身邊,脖子卻被一把掐住。
面具人的手像冰塊似得牢牢扣住了她的脖頸,他的另一隻手上移,罩住了溫歲禮的頭,而後慢慢用力。
溫歲禮感覺那隻罩住她頭部的手指仿佛五個尖利的爪子,一點點扎進她的頭皮,而後好似鑽入了她的頭骨中。
“啊——!”
溫歲禮發出了痛苦的慘叫,可她的視線落在了秋萍萍躲藏的角落,她望向那個黑瘦卻好看的姑娘。痛苦讓她視線模糊,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可她總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那好似一團火苗的姑娘臉上爬滿了恐懼。
溫歲禮死死咬住了嘴唇,她將嘴唇咬的血肉模糊,卻還是忍住不再發出慘叫。
別出來,萍萍。
是我自己裝聾作啞那麽多年,這次卻沒能演下去。
不關你的事,萍萍。
藏好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