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所作所為,假如放在之前,月琦說不準就會直接暴露自己的身份,將畢羽軍引過來,然後帶著軍隊直衝府衙,將這個敷衍辦事的縣太爺直接哢嚓斬首。
但經過了方寧的那番話語之後,月琦再回過頭來看這個事,就有了新的一個視角。
在另一個視角裡,她發現自己看似正義的行為,實際上反而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會影響更多的人。
就比如現在......
“嶽公子,咳咳...我家小二,他真的是去跟蹤歹人,所以才被...咳咳咳”
眼前這位看著一臉病容,佝僂著身體的婦女就是馬二的母親。
聽說,她已經患病臥床了快一年的時間。
只見她面容松弛慘白,瘦瘦弱弱的,一頭銀白色的頭髮從那帶有汙漬的紅頭巾中露出,看著那裡像是馬二的母親,更像是他祖母一般,可見其身體虧空的有多嚴重。
在她的身邊,還有一個頭扎衝天辮的小丫頭,這小丫頭一臉菜色,小胳膊小腿,看著就像是火柴人一樣,矮矮小小的。
聽馬二說,他妹妹已經快十歲了,但看著這個頭和面容,最多看著也才六七歲,顯然是因為營養不夠,所以,才餓成了這樣。
月琦在得知她們的身份後,立刻帶著她們上了酒樓的雅間,本來想讓她們坐著說,可老婦人怎麽都不願意坐下,月琦語氣強硬點,結果婦人差點跪下,無奈之下,月琦也只能任由她們站在房間內。
剛剛的那番話,就是這位老婦人見到月琦後說的第一句話。
顯然,這是有衙門的人通知到了馬二的家裡,並且,還將狀書內容告知了她,而月琦的身份,顯然也是衙役告知的老婦人。
只是,她找我幹嘛?
月琦看著縮在房間角落的母女二人,一臉的無奈和不解。
“嗯...是的!而且,馬二還是受我所托,所以才...馬大娘您放心,馬二的死,我一定會查清楚,把那惡人繩之以法!然後,這些錢您拿著,畢竟馬二是因我才...這些錢只是嶽某的一點補償,我知道,這點錢財抵不過馬二的性命,若是夫人心中有恨,我嶽某必定擔之!!!”
月琦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應該是這位馬母是來找她讓她盡早還馬二一個公道,這麽想來,月琦看向馬母的眼神便帶上了幾分愧疚。
正如她所說,這事是她引發的,馬二的死說到底,她才是主因,若不是自己......
月琦越想心中越是羞愧,因此,說完之後,便直接向著這位馬母深深的鞠了一躬。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一鞠躬,反倒是將馬母給嚇壞了。
眼見眼前這位非富即貴的公子向自己鞠躬,馬母心中除了有那麽一絲感動之外,更多反而是恐慌。
她想躲,但月琦的動作很快,她根本躲不過,眼見月琦已經彎腰,情急之下,她直接拉著小丫頭,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直接將身子都伏了下去,語氣帶著一絲惶恐的急忙說道。
“使不得!使不得啊,公子!!!老太我只是一村婦,實在當不起如此大禮啊!您這一拜不該的,不該的啊!”
馬母的語氣充滿了恐慌,頭低在地上根本不敢抬起來,而一旁的小丫頭在自己母親跪下之後,幾乎不假思索的也直接跪下,也學著自己母親的樣子,將身子趴下,或許是她母親的行為有點嚇到她了,趴在地上的她,小身骨一直在發抖,像是隻淋了雨後凍得瑟瑟發抖的小雞仔一樣。
月琦被馬母這番動作整傻眼了,看著這幾乎五體投地的馬母,整個人愣了好幾秒,這才出手將其扶起。
“馬大娘!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啊!!!”
月琦有點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月琦才把馬母扶了起來,看著一旁嚇得已經流豆豆的小丫頭,她心裡一陣無奈。
這叫什麽事啊!!!
馬母起身後,整理了一番情緒之後,這才對月琦說道。
“公子,其實村婦這次過來,是有一事相求...”
馬母的語氣,帶著一絲卑微和忐忑。
“你說!”
月琦聽到馬母聊到了正事,連忙應道。
她打算不管馬母等下說什麽,她都會直接應下,這是她應該補償的。
“對於小兒的...死,村婦雖然...雖然十分難過,但村婦也知道,這個事,並不是公子的錯,馬二只是受公子雇傭,公子願意出錢讓他辦事已經是公子良善了,出了事...是...是他自己命中該有這一劫,怪不得公子,村婦活了這麽多年,有些事也早已看開了...其實,若不是為了我這個該死之人,馬二他也不會...不會”
說到這,馬母已經泣不成聲了,言語之中,已經把所有的罪責攬到了自己的頭上。
“所以,都是村婦的錯,若是不因為我,馬二也不會...咳咳咳...咳咳咳...”
馬母激動之下,又是一陣咳嗽,咳得差點背過去,嚇得月琦連忙遞過去一杯茶水,為其順喉後,她這才緩回一口氣。
“謝謝公子...所以,這次村婦過來,是想請公子能否收回狀紙...馬二的事,就這樣結束吧...”
馬母說道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已經恢復平靜,只是另一雙捏著小丫頭的手卻不自覺的用力,讓小丫頭疼的發出一聲痛呼後,她才意識到連忙松手,然後將小丫頭摟進懷裡。
“為什麽!”
月琦不可置信的開口問到。
“難道您不想讓殺死馬二的凶手為馬二償命嗎?還是說你擔心我們找不到凶手?!馬大娘!你放心,我嶽奇發誓,絕對會將凶手親手抓住,然後把他押到馬二的墳頭,讓他以死抵罪,我嶽奇說到做到!”
月琦橫眉豎目,語氣斬釘截鐵。
她以為馬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連忙想要向她證明。
而一旁一直觀望到現在的方寧,看著馬母緊緊拉著她女兒的手,心中大致已經明了了。
或者說,早在馬母進來的時候,他看著馬母的那個模樣,腦海裡浮現出了一些過往的畫面,很多事,就大概都能猜到了。
特別是在月琦向馬母說出這話之後,馬母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怎麽說話的時候,方寧更是有八成的把握確定了。
而月琦此時則是有點鑽牛角尖了。
在她心中,她覺得自己虧欠馬母良多,因此,此時見馬母“不信任”自己,急的差點都要將自己身份爆出來了。
好在,最後方寧搭手,將她攔住。
月琦轉頭看向方寧,眼中滿是疑惑。
方寧看著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先不要急,然後自己對著馬母說道。
“馬大娘,我這夥伴性子有點急,您多擔待,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下我們回去衙門配合您將案銷掉,這事,的確是我們考慮不周了...”
馬母這才抬頭看了看方寧,當看到方寧的眼睛之後,馬母知道,眼前這位一直站在邊上的公子是的確看出了自己的意思,一時之間,眼神有點複雜。
從她的眼神中,方寧看到了悲傷,憤恨,愧疚...以及深深的無奈。
一樣。
就和自己當初在學校裡看到的眼神一樣。
方寧歎了口氣。
他發現,哪怕自己現在的武力看似無所不能,但面對這種事,他能做的卻並不多。
或者說,他其實還是有能力幫助眼前這對母女的,但問題是,除非他照顧她們一輩子,否則,相同的事情,也許還會繼續發生。
因為這些都是現在整體的一個社會環境造成的。
方寧可以用術法,用金光咒倚平一座山,但這座壓在九州底層百姓心中的這座山,哪怕金光咒化為神通,也消減不了它分毫。
月琦有點不解,但看到方寧對她搖了搖頭後,對於方寧的信任,讓她默許了方寧的行為。
“小白,你帶著馬大娘先去藥房看下她的病,然後順便給這個小丫頭也檢查一下吧”
方寧對著白玫說道,兩人對視了一眼,雖然兩人明面上沒有說話,但內地裡通過心靈溝通的手段已經讓白玫得知了他的用意。
馬母對於方寧的安排,剛開始自然是拒絕的,但方寧勸說了一陣後,馬母最後還是接受了。
在同意了之後,方寧早對馬母的動作有所防備,因此就在她要再次下跪之際,方寧直接將其扶住,馬母也沒有強行掙開方寧的規勸,再次看了一眼方寧之後,馬母起身,低頭時,小心翼翼的擦拭了下眼角之後,便在白玫的攙扶下,離開了酒樓。
假如說剛開始的話,月琦對方寧的感官就是一位神秘的大佬,並且是一個可以結交的大佬。
而在經過了一個月的相處以後,對月琦來說,方寧就是一位相處的比較舒服的,還帶有幾分神秘的朋友。
等到昨晚之後,方寧的性質就又變了,對於月琦來說,現在的方寧是一位知心的朋友,同時,又有那麽一點精神導師的意思。
所以,在等到白玫和馬母離開之後,月琦就迫不及待的將那充滿了求知欲的視線轉移到了方寧的身上。
而方寧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將自己剛剛確定好的信息告知給了月琦。
其實,馬母並不是不相信月琦,也並不是不願意為馬二報仇。
殺子之痛,觸及靈魂,在馬母心中,恨不得將凶手食其肉,啖其骨!
但是...
她怕!
面對殺了自己兒子的凶手,特別還是從衙役的描述中得知,殺了自己兒子的凶手很可能是一個慣犯的時候,馬母就開始害怕了。
她怕的不是別的,就是害怕這惡人的報復。
說起來很可悲,但這的確就是底層小人物的悲哀。
方寧之所以能看出來,那就是因為,他當年在小學的時候,曾經見過一位母親流露出這種眼神。
他還記得,那位母親是一個單身母親,她的兒子是方寧班上的同學,那位同學因為一些事惹上了一個所謂的“校霸”。
在後面家長見面之後,那位校霸的母親亦不是什麽好貨色,一直表示自己兒子是不會做出那種事的,哪怕是老師有意提醒都被她忽略,並不斷的表示,過錯都在她兒子身上,甚至還對其失去丈夫的這個事實進行人生攻擊。
那位母親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本來打算直接報警的。
但是,最後卻還是和解了。
當時,那位母親出來之後,抱著自己的兒子不停的哭,說是自己沒用,保護不了他,方寧那時候剛好去見班主任,所以,看到了那位母親痛哭的一面,那時,那位母親的眼神就和馬母一樣。
悲傷,憤恨,愧疚...以及深深的無奈。
不久後,那位同學就轉學了。
最後,方寧從小道消息中得知,那位母親最後放棄報警的原因是,那位校霸以及他的媽媽在最後的時候,直接出言威脅說,若是最後校霸真的被記過或者鬧大,那麽,以後她兒子在學校,就別想好過!
甚至言語之間還透露出她的弟弟,校霸的舅舅在道上也是有幾分薄面的,若是不識抬舉...
當然,這些話她們還沒腦殘的當著老師的面說出來。
而是在支走老師後說的。
也是在經歷過這件事後,方寧才明白,有些人,真的哪怕是被欺負,都沒有反抗的能力。
就像是他自己。
在那之後,方寧就一直保持著低調,甚至有點卑微的姿態,一直讀到了大學,等到畢業之後,進了社會工作,賺到了一些錢後,這種姿態才稍微有所改變了一些。
因此,在看到馬母的眼神之後,方寧立刻就想到了這個事,於是,他就明白了馬母的意思。
馬母在害怕,她害怕報復。
當然,她怕的不是那些歹人報復她,而是害怕自己的女兒,自己唯一的一個女兒也會如此遭遇不幸。
甚至,她後面也害怕歹人報復她自己,害怕的原因還是因為自己女兒,要是自己這時候再出個什麽三長兩短,她這位失去了母親和哥哥的女兒,又該如何在這個世間立足?
所以,哪怕她心中再恨,再痛,她也只能強忍下來。
報仇固然解恨,但若是因為她的行為,導致自己女兒受到傷害,那她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夠。
不過,放下仇恨談何容易?
所以,最後她也只能轉移目標,欺騙自己,將這些恨意轉變到自己身上。
恨自己無能,恨自己軟弱,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孩子...
就和那位被威脅的母親一樣。
她們都是單親母親,也都是底層的普通人。
而這,就是屬於底層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