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亞伯的子孫,你們腐爛的屍體、自會使直冒水氣的土地變得肥沃!該隱的後裔啊,你們並沒有徹底、完成自己的工作;」
磅礴的秋後寒雨,朝著地面不間斷地扇耳光。
投射在指揮部的畫面,雄偉、悲壯,宛若預言家得以窺看命運與未來的朦朧水晶球,神迷、且默默無言地佇立著。波濤以不安的速度膨脹,自遠洋滑過海面而來。平整而肅穆的防禦堡壘,猶如一排高牆,阻擋著求助般的大海的飛沫,也阻擋著一陣低過一陣的咆哮。
不久,某種東西在暗紫色的海洋中醒來,站立。波濤也隨之昂然聳立,將掩埋與水平面下的慘狀——宛若絞肉機般不停旋轉的多刃側刀,四濺橫飛的血肉——毫無保留地展示給天看。火光與水光的完美配合。
接著,這座漆黑如墨的斷頭台,又飛濺著白色的血花砍落下來。於是,追擊堡壘的殘肢斷臂被無情地拍落到無底的深淵。海面在雙方換彈的間隙安然入眠。再度被吵醒時則又掀起更加遮天蔽日的浪濤。——悄然無聲。
幸好,黑夜足以掩蓋一切罪證。
佟鳩羽隨意地揮動獅首杖中劍,空氣即為尖銳的鋒鏑拭去殘留的血液。左手掌心有一處駭人的槍傷,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仍然緊緊抓住蛇紋劍鞘的中部、以及一把手槍。總部的自動門打開。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當時,神天上的殿開了。
#在他的殿中出現他的約櫃。
#主教大人。
盡管恭敬地屈下了身子,但闖入指揮部的深語者顯然是有些意外的。
——從未親身露面的『主教』,竟是如此位高權重之人。
#通訊設施和監控都情清理乾淨了嗎?
#一切妥當。
佟鳩羽無聲頷首。他看了一眼海面上越燒越旺的戰火,又說:
#主人即將派出「蝕種」,早點解決掉這裡的事情,就回去待命吧。
#是,敬遵主教大人引導。
#最後,我需要十七具屍體。
話音剛落,深語者的隊伍中就有十七個人自發出列。
接著,佟鳩羽走到他們面前。連開十三槍殺掉六人後,又揮劍斬殺了十一人。
#「詭界·浮屍」
一灘漆黑的死水從佟鳩羽觸地的劍尖蔓延開來,直到吞沒最後一具屍體後才緩緩消失。
#「地上一切被殺之人的血,都在這看見了。」
而後,一個沒有犯罪證據的凶殺現場就此浮現在他的腳下。
“嗯?這是……”
佟鳩羽順著突兀的響聲看去。通訊儀上,赫然傳來了作戰實驗室的研究報告。
#主教……
#不足掛齒的小事,不必多慮。趁援軍到來前,趕緊動手吧。
於是,舊暈未消,空氣中又翻騰起一股刺鼻的火藥味。佟鳩羽和其余幾個指揮部的內應皆應聲倒下。
雷聲遠去了,唯有暴雨的響聲震得耳朵麻木。一場秋雨一場寒。今夜的雨一直下個不停,嘩啦啦地掀起森嚴的告誡。正高漲的海濤肆意地越過防波堤,在黑夜下,與滂沱的大雨連結為一體。仿佛整個天地都被冰冷的水包裹住。即便是呼嘯的火炮聲和肉體被撕裂的聲音,也無法掩蓋豪雨與駭浪相互呼應般的巨大聲響。
#地上的業障已經根除。列國的榮耀和死亡都將歸於那城。
……
紫薇宮內,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堂堂聯合指揮總部!為何周圍的布防會如此松懈?”
“指揮總部周圍的臨時防禦工事都是針對正面衝擊的,
所以……” “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人祿製止了暴怒的首都圈中央戰區的總司令李凌泉,轉而問道,“有幸存者嗎?”
他問的是『幸存者』,但誰都清楚他此刻最在意的是哪個人的安危。
“首輔大人因四處槍傷已陷入昏迷,目前還在搶救中。”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衛兵和通訊員活了下來。”
昏迷,與律武的狀況是何其相似。曾經的難題又一次擺在人祿面前,他緩緩轉頭看向李凌泉,後者卻只是搖搖頭。無論哪個時代的戰爭,總指揮的重要地位都毋庸置疑。且自古以來,臨陣換將都是兵家大忌。更不用說如今第三階段的戰爭已進入白熱化階段。其余幾個戰區的總司令都隻參與了增援預案的設定,讓他們臨時介入聯軍指揮系統,恐怕只是飲鳩止渴。
“或許、我只是說或許——”
李凌泉扯著臉皮僵硬地笑了一下,大概想借助笑容使他接下來的話聽上去自然些:
“牧月海防線的指揮官,那位崇皇的卡夫中將,或許可以暫替聯軍總指揮一職。”
不必說,此言一出,自然又引得眾人一片嘩然。
“這樣做,有依據嗎?”人祿卻問道。全場霎時間都安靜下來。瞪大了眼睛。
“根據神聖同盟條約,卡夫在法理上是能夠接任聯軍總指揮的。”
“但首輔在備忘錄中也提到過,仁冬也有總指揮的推舉權。”
“將愚者計劃的全部兵力都交給一個崇皇人指揮,會不會太冒險了?”
“我只是站在眼下戰爭的角度思考,”李凌泉補充道,“他是崇皇軍方代表,也參與過整個計劃的制定。”
“說到軍方代表……”外交部部長文宛童此刻才惶惶不安地發言,“他們的政府代表……”
人祿也一愣,事發突然,就連他都忘了康韋還留在聯合指揮部。好在報告人及時補充道:
“康韋議長同崇皇的外交隊伍,在黃昏時分就已轉移到愚者號空天航母上。”
眾人都不禁長舒一口氣,盡管對目前的局勢而言,這也算不上什麽有利的好消息,但至少也能免去更大更繁瑣的麻煩,以及輿論上的風波。
“從政治的角度來看,康韋還在仁冬這一點,倒會使得李司令的意見執行起來方便得多。”文宛童說,“不同於佟首輔集軍政大權於一體,由卡夫擔任聯軍總指揮,屆時多少會受到康韋的掣肘。通過妥善的外交手段,我們應該不至於對軍隊的指揮情況一無所知。”
“的確如此,再不濟,按照條約內容,我們還可以再指派一位副總指揮督戰。”
“對於副總指揮的人選,軍方和國防部有什麽意見?”
“首都的防務工作不容攜帶,”李凌泉擲地有聲地說道,“依我之見,西高山戰區總司令龔子芩或許可以勝任。”
“西高山少有海戰,龔總司令能夠擔此大任嗎?”
“我的部長大人,”李凌泉頗感無奈,“海上防線已瀕臨崩潰,如今距離全面陸地作戰也只差臨門一腳了。”
“不過,”他又補充道,“或許我們還可以嘗試指派兩位副總指揮官。眼下各戰線仍有擴大的趨勢,再加上仁冬指揮系統突然遭受釜底抽薪般的打擊,崇皇方面應當不會阻止。”
“不錯,在這個時候,我們也需要表現得尤其強硬些才行,不能讓外界看出無力之態。”文宛童附和道。
“那宛童,你們去安排一下神聖聯盟的第二次首腦會議,一個半小時後就開始。”
“是。”言畢文宛童便起身離開了。
“其他人,我們再繼續商討一下戰時的其他各項事宜,廣賢城方向第二階段的撤離……”
……
經過一整夜幾乎不間歇的激烈討論,神聖聯盟的兩大發起國最終發布公告:
#根據《神聖聯盟條約》,鑒於聯合指揮部已因精心預謀的襲擊事件而失去指揮功能,仁冬首輔佟鳩羽也因身體原因無法繼續擔任聯軍總指揮。自即日起,由原聯軍副總指揮蘭迪·史蒂芬·卡夫中將暫代聯軍總指揮一職。
#另,鑒於戰線呈現出進一步擴大的趨勢,自即日起,將由仁冬西高山戰區總司令龔子芩、環月海戰區總司令易空青出任聯軍副總指揮官,以妥善部署後續階段的防禦任務。
當然,聯盟還公布了一輪新的經濟保護政策,以及緊急環境保護倡導等等……
……
戰爭打響後的第二天,隨著體型更加龐大、攻擊方式更加原始且凶殘的陰域生物加入戰場,沿海防線在毫無間隙的衝擊下,已經出現接近崩潰的跡象。聯軍總指揮蘭迪·史蒂芬·卡夫宣布,戰役即將進入第四階段。
……
權天使號空天航母,此時正在飛往堂隱城的路上。
聯合指揮部遇襲的消息不脛而走。加之第三天沿海防線的全面崩潰,人們都傳說,沒有防禦工事作為憑依的聯軍遲早會全軍覆沒。星破戴著兜帽走在休息區的人群中,切身感受著這一份份至極的絕望。不過,又或許正是因為情緒失常,大家反而都變得開朗而健談起來了。
“昨晚,天空一片血紅,好可怕呀。”
“夜裡也不曾松懈攻擊嗎?真是一群怪物。”
“本來嘛,本來就是一群怪物嘛……”
有人小聲嘀咕道。其余人聽到,對於這禁忌般的話題,又緘默不語了。
“真想吃一口紅燒肉啊……”
就像是在旅途忽然想起家鄉的尋常遊客,不知是誰竟如此無所謂地冒出這麽一句來。被驚醒的人們隨即又進入夢鄉——一種脆弱而極為透明的秩序。
“哎呀,肚子都快餓扁了。”
“十一點才會開飯,請再耐心等等吧。”
“先去超市買點東西嘛。”
“好吧好吧,真是沒辦法。”說罷小孩便牽著母親的手離開了。
跟著這對母子一同來到生活區。此處來往的人們走起路來倒是神情明朗。事實上,對於普通人來說,即便是滅頂之災的危險或超級戰爭,也遠沒有想象中那麽強大的力量,足以令他們生活的磁針轉向別的方向。對於那些正孜孜不倦地假裝沉浸於日常生活中的人而言更是如此。什麽事——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是啊。到處都是一派明麗的緊張,如同一個不斷充氣的氣球,在眾人警惕卻又刻意忽視的目光下不停地膨脹——眼看著就要爆炸啦!
然而,卻依舊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這種無奈的自我欺瞞,猶如負傷之人所急需的止血繃帶,不必要乾淨清潔,但求是塊能遮羞的布就好。可即便如此,只要傷口還沒徹底愈合,病人就永遠也無法出院。而無法逃離的恐懼,到頭來又只會加深這種自我欺瞞,在原本呼吸苦難的脖子上又添上一條枷鎖,從而離窒息又進一步。好比想要遺忘的東西無論怎麽樣也難以忘懷。這樣的安堵,很容易就能被人“曲解”為絕望。所以,星破覺得他們很可憐。
所有人都很可憐。包括自己。
盡管如此,最初,以血紅的天空為戰爭的舞台布景,一旦看到被擊中而化作一團火球墜落的機影,前來甲板上憑吊的人們就發出發自肺腑的悲歎。當看到遭到致命打擊而翩翩墜落的巨型生物,這群看熱鬧的人們中便不斷騰起陣陣掌聲和喝彩聲。
第二天,甲板上看熱鬧的人便少了許多,此後更是越發冷落。並不怪他們。人之常態罷了。可以想象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平靜地重複地發生,因此,他們對於現實的熱情反而變得貧乏。想象力失去了越過阻力時的興奮,所以無論帶著如何冷酷的面孔,都與內心的冰冷麻木無關,只是一種不溫不火的平凡的怠惰而已。
倒是對星破而言,從一開始,墜落的無論是己方的戰機,還是敵方那些飛行生物,本質上就沒有什麽不同。
所謂戰爭,本來就是如此。
或許,當戰火燒到地平本土的那一刻起,人類就已經輸了。
……
第五日。早晨,依舊寒冷。近幾天,再沒有聽到警報聲?為什麽會呢?難道要空氣播放給動物聽嗎?不。在這難得的假期內,空氣將自己打磨得越發澄明,布滿了纖細的即將崩潰的預兆,或者說條條透明的彩帶。大氣仿佛變成某種唾手可得的高雅樂器,風一吹,就跟著發出從未有過的豐富而虛空的寂靜。樂器的最高境界。就連月台上清冷的日光也不得不承認。樹影擺動,也為這音樂般的陶冶而震顫。
被拋棄的車輛,就像是血栓一樣堵住街道,致使這座城市四肢麻木,再也停滯不前。曾經試圖長盛不衰的商業街一帶,因為三次自主疏散,以及一次官方疏散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新鮮的劈裡啪啦的聲音,在昏昏欲睡的陰暗室內閃爍起點點星光。從裂開的房子裡還可以看到炫目的嶄新裝飾。 一派欣欣向榮的衰敗。
天橋上還盤踞著一群沒來得及撤離或是無法撤離,便索性寄希望於前線軍隊的人們。他們裹著毛毯,早已無所事事,只能瞪著一雙希望渺茫的眼球,像是無法轉動的乾癟的向日葵,死死地咬住天空不放,看看此刻他們頭上是否還有戰機飛過。有人剛剛醒來,一臉愁容,似乎在埋怨希冀長眠的願望被上天漠視。一位母親含情脈脈地看著懷中熟睡的孩子,宛若一座雕像,似乎想永遠這樣凝視下去。
另一頭,一群自願留守此地的人,卻擁有一種有別於哀愁的自豪。他們頗為驕傲地高聲談論著眼下人類正在經歷的這場苦難。他們是真正富有激情的鬥士。至於原因,則只需要淺談一二便足矣:因為他們自以為對一切戰報了如指掌,因為只有他們才抱有那種對外敵的光輝的不滿、不屑的不滿、不容否定的不滿、氣宇軒昂而興高采烈的不滿。由此,這一帶更明顯地飄散著一股獨屬於無知者的生活氣息。
突然,一道遮天蔽日的陰影降臨了。仿佛太陽的高溫頃刻間就將城市的一切都灼燒得焦黑。所有人心裡都咯噔了一下。他們明白,軍方不可能再單獨為幾百幾千人再組織一次大型強製撤離。而如果不是空天航母,那就只剩下僅存的一種可能性了。
一道道瀝青般黝黑而厚重的液體自空中墜下,盡情地舔舐著城市的骨骼,津津有味地發出滋滋白煙。
此地的人們,連驚恐的時間都沒有,就永遠地與這座城市的灰燼融在了一起。
廢墟之下,方才是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