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的子孫啊,鐵犁居然敵不過長矛,這真是你們的羞恥!該隱的後裔啊,請上天國,把上帝拋向塵世!」
第六日。前線節節敗退。
獲月海方向的敵軍已經越過下灘城,牧月海方向的敵軍也正朝著積谷城殺去;而原本劍指積谷的熱月海方向敵軍,則在越過出岫後突然轉到向陽城方向,看樣子也是奔著廣賢城而去了。陰域的動向總算明了,聯軍對此卻無能為力。戰線的崩潰已成注定,軍隊甚至只有在空天航母的掩護下才能勉強做到邊打邊撤,尚且不至於在戰略撤退時淪落到狼狽不堪、乃至丟盔卸甲的地步。
戰略後撤,是原定計劃中本次戰爭的第四階段,也是過渡階段。根據第一天的指揮備忘錄,佟鳩羽所預設的戰爭第五階段,便是在三路敵軍即將逼近善願、月規、積谷三城時,集中原戰區和環月海戰區,以及聯軍的全部力量,根據實際情況在三城周圍布防。同時,崇皇的援軍和西高山戰區的援軍將從側翼反覆包抄清剿,依靠著大面積的戰略縱深層層削弱,盡可能避免戰火燒到廣賢城,更不要燒到東南戰區以外的地方。
在卡夫看來,這樣的戰略安排固然有效,卻依舊只是緩兵之計。在陰域生物的數量是數千、乃至數萬倍於人類的情況下,始終堅持戰略防守絕非生存之道。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卡夫都還沒有看到適宜發動反攻的時機。再加之,聯軍針對陰域城堡的核反擊計劃也已在敵軍的血肉攔截下宣告破產。即便很不情願,卡夫也隻得按照佟鳩羽最初的安排,並向崇皇繼續請求援軍。
其實,在聯合指揮部遭遇突襲的那天晚上,在對幽狼屍體進行了多次實驗後,作戰實驗室終於得到了較為可靠的初級結論,並隨即給出了第一份報告。大致內容為:
#在整個試探過程中,從最初的輻射導彈,定向能炮,再到空中花園閃電風暴的攔截。盡管方式各異,但只要是能夠對陰域生物造成傷害的,實際上所具備的不只有熱能,還有靈力。即是說,能夠高效殺傷陰域生物的,並非單純的熱武器或核武器,而是新式鏈接武器(以神之印的力量為鏈接,對常規能量進行延展、壓縮或擴散等,以達到自由控制能量,從而進行打擊的武器)。
#另,第八代戰機采取的共驅能技術也需要駕駛員的靈力供應,或許這也是戰機爆炸時能對陰域生物造成殺傷的主要原因。
這條消息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可謂振奮了人心,但神之印的擁有者何其之少?就算現在臨時征召入伍,從時間上來講也過於倉促。至於新式鏈接武器,由於所蘊含的能量過於龐大,絕大部分也僅在太空或大氣層使用,傳統三軍所裝備的武器,仍舊是以熱武器為主,最多只是配備靈子擴大器以提升威力而已。盡管也能對陰域生物構成一定威脅,但也只能對人類的防禦方向起到了指導性的作用。在戰況方面的積極作用,充其量也不過勉強說是聊勝於無。仁冬的擬獸態戰鬥機器人和重裝戰爭要塞倒是都配備了新式鏈接武器,但還是老問題:數量太少,無法起到改變戰局的決定性作用。
唉,卡夫感到自己已經計無所出,繞來繞去,還是只能回到了戰略防禦上。
“總指揮,要到積谷了。”
“釋放隼式戰鬥機器人,全艦準備進入戰鬥狀態。”卡夫命令道。
“收到,下面是全艦廣播通知——”
「請全體戰鬥人員注意:本艦即將進入一級戰鬥狀態,
請各組人員迅速回到指定崗位,按照既定指令調整火力系統。全體非戰鬥人員注意:本艦即將進入一級戰鬥狀態,請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有序撤離生活區和活動區,及時返回休息艙,保持克制與冷靜,等待政府和軍方的進一步安排。若有任何疑問或緊急情況,請就近求助工作人員。重複,請全體……」 權天使號的下腹艙內,艙門緩緩打開,一隻隻伸展著金屬翅膀的機器人猶如脫籠之鳥一般飛馳而出。親自觀察著它們實戰時的樣子,卡夫總覺得別扭:這些東西和那群幽龍長得也太像了吧?——但現在的他已沒有時間再顧及軍人的直覺,以及任何形式的直覺。敵軍正如潮水般湧來,片刻的遲疑都有將整艦人的生命置於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
“愚人號抵達善願。”
“回光號抵達月規。”
兩條消息幾乎同時傳來。卡夫不得不承認:佟鳩羽的確料事如神。
“讓他們就近部署,工程軍抓緊時間構建掩體,這將是一場拉鋸戰。”
“西高山戰區和崇皇的援軍到位了嗎?”柴胡試探性地問道。
“西高山戰區的軍團已經就位,隨時可以發動進攻。崇皇是從本土調軍,還需要再等等。”
卡夫繼而問道:“你家將軍呢?”
“和康韋議長一起,都在艦長休息艙內。將軍不擅長處理戰事,還望總指揮諒解。況且此處已經有……”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卡夫擺擺手,“麻煩你去通知一下應急管理部,讓他們隨時準備疏散人群。根據最前線的報告,陰域生物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變異,令其攻擊性又增加了數倍。我現在也不能確定,第五階段的防禦戰術是否還對它們有效。”
“是。”柴胡遲疑了許久,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後才繼續問道,“那之後的計劃……”
“之後的?”卡夫正注視著最前線處逐漸逼近的幽狼群,一時沒反應過來。
“如果廣賢城淪陷……”
“如果……”卡夫一愣,隨後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應該明白的,”他終於開口道,“盡管從目前的表象來看,聯盟只是將這場關乎人類存亡的大戰,兒戲般地縮減到局部戰爭的規格。無論是戰爭的區域還是投入的兵力皆是如此。但實際上,在這場戰爭的一開始,仁冬和崇皇就已經投入了近乎所有的高精尖戰力。別的且不論,你一直鎮守於空天航母,想必也能感同身受,如果沒有愚者計劃,人類防線恐怕在第一天就會被突破。”
“所以,一旦仁冬的東南區域失守,也就意味著人類所擁有的、能夠最大可能抵禦陰域生物的武器與依靠,就已幾乎消耗殆盡。想要再組織起有效的反擊,或是建設一條複古的大型堡壘群防線,短時間內恐怕是天方夜譚。”
柴胡一驚,她沒想到卡夫對人類的未來竟會如此悲觀。
不是說先前崇皇還在太空截獲了一份密報嗎?當時輿論還普遍以為,那便是部分盟軍成員國膽敢有恃無恐地撤軍的依據。由於仁冬自己都沒有投入全部兵力,所以自己當時也就……
所謂後備計劃,不會是拋棄地平逃離真陽系吧?
聯系到將軍的態度,以及諸國刻意保留軍事實力的現狀,說不定還真有可能……
反擊、反擊,就算明知那座懸空城堡就是陰域的大腦,可人類的戰機也不可能突破那群遊走在太空的幽靈。即便神明保佑,讓他們突破成功,僅憑戰機攜帶的武器和彈藥,又該如何毀滅那顆固若金湯的大腦?
“那……通過鏈接放大的核武器呢?”
“半路就會被攔截的。”卡夫頓了一下,又解釋說,“就算是直接用來對付它們也無濟於事,實在是太多了……”
柴胡能感受到,在說出這話時,卡夫是真的已經感到山窮水盡了。
但他也很快就調整回狀態。即便沮喪,也絕不能讓其他人看出來。
“不說了,你先去通知吧。做足了兩手準備,總不會是壞事。”
“好。”柴胡說罷便微笑著像往常那樣離開,途中還遇到了黃芩。
挺意外的。若乾年前,柴胡在崇皇的帕默大學留學期間,還曾與這位大法官頗有緣分。她早就聽說這位混血天才與卡夫的關系不一般,還以為黃芩早就被卡夫轉移到了後方,沒想到竟然還在權天使號上。
“黃法官,好久不見。”她頷首示意道。
“您好。”他假笑著就略過了柴胡,似乎是沒認出這位老朋友。
算了,柴胡也沒有多在意。他腳步急匆匆的,應該是有什麽急事找卡夫。
第一聲炮火打響了。柴胡加快了腳步。
萬幸的是,由於大部分幽龍都忙於在人類失地上實施焦土戰術。在敵方零星的空中力量面前,人類至少還能憑借數量優勢暫時拽住製空權。盡管陰域生物的攻擊性得到了增強,但在陸軍和空天軍的多重火力壓製下,也並沒有對聯軍造成太大威脅。不過,隨著地圖上被焚為焦黑的面積越來越大,且越發逼近『積谷—月規—善願三城防禦圈』,人類在空中力量上的數量優勢已經不再明顯。由此,第九日清晨,在卡夫授意下,人類主動後撤了六十公裡。
同樣是在第九日下午,得益於側翼兩路援軍的分段鉗形攻勢,前線的壓力驟減。人類又重新奪回了三城。與此同時,眾人也逐漸意識到,隨著幽龍大軍的緩慢推進,側翼聯軍的攻擊勢必會受到相當大的阻礙。為此,卡夫申請了對空核打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減緩它們的進攻步伐,又為聯軍爭取了三天的時間。
第十三日。第一批成群的幽龍抵達前線,為了不誤傷友軍,聯軍不得不放棄核打擊,轉而派出隼式戰鬥機器人與之肉搏。在卡夫眼裡,那其實就是同一種生物的鐵與肉在戰鬥,隼式——從驅動方式到攻擊方式,都與幽龍極為相似。甚至由於其機載的火焰發射器配備了鏈接放大裝置,在與幽龍一對一的情況下,竟絲毫不會落入下風。
陸地上的戰爭大概也是如此——在三次奪回陣地的戰爭中,均是由各式戰鬥機器人開路。它們將在第一時間與同類型的陰域生物廝殺,極大地減輕了聯軍的壓力。
緊隨其後的是各式裝甲車和坦克,他們具有一定機動性,能夠及時補充被突破的戰線。重裝戰爭要塞則承擔起臨時後勤部的職責,在形成移動防線後逐步向前推進,除此之外,他們還能把控聯軍推進速度,進行必要的火力支援。更關鍵的是,一旦前面的部隊有崩潰的風險而需要緊急撤退,重裝戰爭要塞可以立即頂上,防止聯軍在撤退時還有會所顧忌。步兵則壓在最後,負責清理戰場。
乍一看,前線似乎是陷入了一種動態的平衡。可就是在人類如此夢寐以求的結果終於降臨後的第四天,變故就毫不意外地發生了。第十六日。
轉折點與前線的戰鬥無關,而在於——人類自開戰以來的定勢思維,被打破了。
橫衝直撞了整整十三天的陰域,卻驟然在第十四天正午改變方向,轉而繞過三城防禦圈。目標也已明確得不能再明確——正是廣賢城。卡夫不明白,廣賢城內究竟有什麽東西,能夠讓陰域如此趨之若鶩。他手下的人查閱了全部資料,也沒有發現廣賢城與其他仁冬城市有任何根本的區別。
但卡夫眼下也沒有時間再去盤根究底,他的腦海裡只剩下兩個字——
『回援』。
……
從太空俯瞰地平,三道漆黑的鋒鏑由海域暢通無阻地割向陸地。這顆蔚藍色的星球,就像是被揭開了一道醜陋的傷痕,淒厲得駭人。
可對於愛麗絲而言,這漆黑的裂痕,反倒像是一粒種子肆意生長時泛濫的模樣。「蝕種」噴射的龍息油火並非是在播撒種子,而是在催化種子的蓬勃生長,破土、蔓延、覆蓋一切。至於是誰種下了如此苦難?顯而易見——能在自己家裡種下種子的,除了自己還能有別人嗎?
她瞅了一眼身旁。那堵一起一伏、似在自主呼吸的肉牆上,鑲嵌著數十個戰俘。他們的四肢深埋其中,雙眼空洞無神,腦袋無力耷拉著,一根根肉腸狀的管子直插在他們的脊柱上,像是在消化什麽東西似地蠕動著。一時突起一節,仿佛從他們體內吸走了什麽。
可她剛走到這堵肉牆面前,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被熟悉的聲音打斷:
“深空主教的補救措施已經安排妥當,你可以出手了。”
“先生?”如果忽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都以為她快跳起來了,“您那邊怎麽樣?”
“剛到威卡星,準備給那小子送些重逢禮。再者,那副嚴陣以待的架勢,還是順帶一起毀掉比較好。”
“唉——見不到他被告知那些真相時的表情,真是遺憾啊。”
“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說罷波德萊爾的連結便中斷了。
愛麗絲閉上雙眼,真陽系的某處,一顆拖著金色尾焰的流星正在逐漸逼近地平。
#放手殺戮吧,催生出每一個毀滅的惡果。
暗綠色的光芒閃過,城堡周圍伺機而動的壞劫獸便全部蜂擁向那個通道般的風眼。
“在鹽之天使到來前,為他掘好葬身之墓。”
……
縱使廣賢城的撤離行動從未停止,但作為整個東南的交通樞紐,停留在城中的人數依舊龐大。而與近兩千萬等待疏散的人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時此刻,整個廣賢城內只有不到六萬的守軍,以及十三萬左右的警察。
東南的心臟,這座輝煌的城市,徒有幾條臨時戰壕以及由建築改造的防禦堡壘,卻沒有足夠的軍隊鎮守,眼下已儼然成為了一隻毫無反抗之力的羔羊。在如狼似虎的敵軍面前,只能披起它那張潔白而無害的絨毛,坐在一堆絕望的廢墟上,靜待戰爭的利刃割破它那鮮嫩的皮膚、以及脆弱的喉嚨。
絕望的情緒正在蔓延。廣賢城市政府大廈最高一層的會議廳內,以市長賴京墨為首的領導班子皆一言不發。據聯軍聯絡部的人通報,察覺到陰域有轉向繞道的意圖後,中原戰區囤積在龍歸江北側的軍隊就已即可展開了渡江行動。但陰域生物的行動速度是人類軍隊望塵莫及的。即便全速動員,除去空天軍及空降軍能及時抵達戰場,其余重火力援軍最多只能解決廣賢城淪陷後,聯軍主力為陰域所包圍的危機。
直白點說,廣賢城已是孤立無援。
“市長大人,能夠作戰的五萬八千七百五十一人已經集結完畢。我市的警察部隊仍在維護撤離秩序。”
“行軍布陣我不是能手,還是問問城防官的看法吧。”
城防官並非仁冬政府的常設職務,同佟鳩羽的『首輔』之位一樣,都是緊急狀態法的臨時產物。
“這點人手,戰壕作戰或堡壘作戰的意義都不大,還是在遠程火力系統上放手一搏吧。”
“專注遠程攔截?譚秋石,你瘋了嗎?”
“專注遠程攔截是死路一條,構建人力防線,也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自取滅亡。”譚秋石冷靜地反駁道。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鴉雀無聲,的確,毀滅的命運已經避無可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最終還是由賴京墨打破沉默,“就照你說的去布置吧。多余的軍隊,就投入到撤離疏散工作中去。在廣賢城淪陷之前,盡可能撤離更多的群眾。白秘書,政府的公車也全部投入運輸轉移工作,不願留下的青年同志們可以先行離開,我們這些老骨頭就不走了。”
“是。”
“在座的各位,我擅自替你們做了主張,實在抱歉。”
“什麽話啊賴市長,七星將這座城市和其中的百姓托付給我們,可不是讓咱們在大難臨頭先逃一步的。”
“各位能這麽想,我很感動。”賴京墨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散會吧。”
話雖如此,但沒有一個人離開。他們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這場緊急會議永遠也不會結束。
……
不到十分鍾,第一批敵軍便如約而至。
南部郊區,慘叫聲和嚎啕聲被高樓塌陷時的轟鳴所掩蓋。由南到北,人群越來越密集,因幽狼的衝撞而殘肢斷手的哀嚎,在城市的屍骨中也回響得越發淒厲,已然蓋過了一切自然和非自然的聲音。被踩踏而死,被攔腰斬斷而死,被燒死,被砸死……
『死』已經成為了整個城市的動詞。而在『死』的運動下,曾經受到鋼筋混凝土庇護的人類, 猶如一隻提線上的木偶,也被迫跟著它做出『死』的姿勢。所有人都忘乎所以地奔跑著。他們的精神早已萎縮,他們的心智早已泯滅,只能在強迫下極不情願又不由自主地,發出仿佛在為罪魁禍首加油助興的哭嚎,以生命本身以及求生的欲望為代價,迸裂出『死』的潤滑劑。沒有人能逃脫這場浩劫。死亡是所有人類唯一的現在時,以及最終的將來時。
這是不變的真理。基於獸性之深處的永恆真理。
直到——
第一粒宛若細雪的無垢鹽粒,從空中飄落。
###「魔鬼在我的身旁激動不已,在我的周圍仿佛摸不著的空氣一樣飄蕩;我一口把他吞下,卻感到他給我的肺燃起火來,使它充滿有罪而永不消失的欲望。」
晴空之下,一道無聲的閃電劃過天際,死亡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求生的慣性使得人們又跑出了數百米之遠,可切身感受到死亡並未如期降臨,他們都錯愕不已地停下了腳步。
像是一個失聰的死刑犯,腦袋耷拉在斷頭台許久,都不見儈子手動手,臨死的焦灼便扭曲成對死亡的期待,進而熔煉出一種不知死活的勇氣來。——死刑犯還怕什麽?好幾個人鼓足了士氣似地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地悄悄回過頭去,生怕引起某個怪物的注意。
再沒有那些張牙舞爪的怪物了。
能賦予萬物神之潔白的力量,唯有鹽柱。
#(福哉、聖光、上天的第一產物。)
“於此詮釋祂的榮光與恩眷,如爾等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