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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五-七.故國的、失樂園
  ###「你這雙水晶般明亮的眼睛將我探詢:“在你看來,啊,古怪的情人,我究竟有什麽長處?”——願你可愛,願你沉默!我的心,被一切所激怒,除了古代愚者的那種單純,既不願向你透露它那由激情所記錄的不幸傳奇。我厭惡激情,理智又使我傷心!」

  說起來,其實有一件事情,或許就連周殊宇都不知道。

  人是一種尤其善長反思的動物。特別是在步入全新的時期後,人對於上一個時期的自己的審視與批判,更可謂十足殘酷無情。這很正常。就像人們總會寄希望於未來的自己能夠做出某種改變一樣。只要事不關己,即便是自己,都是可以肆意批判或盲目暢想的。反正不需要現在來承擔任何責任嘛。

  “小舒曾經說過,我像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好吧,的確是如此,甚至事實上可能還要更糟糕些。”

  自己的確是個擅長偽裝的人,偽裝得大方、親切——近乎病態的親切。具體表現在:盡管他十分熱情且愛管閑事,但卻又缺乏必要的同情心;或是說具有一種不帶偏見的道德感,愛看熱鬧卻又缺乏基本的正義感。真是夠奇特的。可這份天生的疏遠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啊,大概是因為那些家夥的笑聲吧?”

  孫銘辰小時候有個非常古怪的困惑:那些樹木、和人類究竟有什麽區別呢?明明是如此不同的兩個東西,卻都背負著『生命』的大名,——難道會生長的東西就能被稱作『生命』嗎?可人們在自己的每日每日中,是都無法感知到自己的生長的,既然如此,那麽大家又是如何確定自己正活著的呢?

  他忽然間又想到了那隻橘貓。

  也許是個冬天,又或許是個夏天也說不定。由於無心和同齡人玩耍,他的每個下午基本上都是獨自呆在室內畫畫。彼時的他倒是真心地喜歡這項遊戲,——走鋼絲的雜技演員,或一些野獸,盡管畫得都不怎麽樣,至少大家都說他畫得不像。言歸正傳。照例來講,這不過又是一個無聊的下午。但約摸在半下午的時候,一聲聲的尖叫卻打破了他理應從一而終的無聊生活。

  那一聲聲稚嫩的叫喚仿佛是在開玩笑似的,和他們以往玩狼抓羊的遊戲時也別無二致。但不知為何,今日孫銘辰在聽到這樣的叫聲時卻,突然感到一陣來自內心的悸動。這股悸動令他感到一種難言的欣喜,並誘使著他走出房門。他想要將這本能的喜悅一探究竟。

  孫銘辰看到他的小夥伴們都發了瘋似的朝著一個方向逃竄。真是可笑。於是他幾乎立即就朝著反方向望去,天呐、月神保佑、天呐、天呐,這真是……

  那是一隻奄奄一息的小橘貓。

  仿佛朝聖者遽然望見真神,又像是從未采過蜜的蜜蜂聞著了世上最甜美的花朵那般。孫銘辰竟一時如同被勾去魂魄,就這麽一步一步走到傷痕累累的小橘貓旁。他找了個最佳的角度蹲下,開始目不轉睛地觀察起它的狀態來。

  那是何等的震撼啊!橘貓的後腿不自知地用力擺動著,是想踢掉自己的痛苦嗎?還是急忙著為自己尋找某個出口?(真是可憐。)它翕動著鼻翼,直喘粗氣。被汙血染成土紅色的犬齒,求助般地一張一合,發出微弱的嗷嗷聲,並不時咳出少量的血沫。(或許又是在訴說著什麽不平?)最後便是它的那雙眼睛,遲滯而充滿熱切希望的眼神,將它那由於對自己身體現狀的一無所知而感到的彷徨與無助,乃至絕望都表現得淋漓盡致。

(真是可憐。)  而孫銘辰呢?孫銘辰在為它加油。

  “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啊!”

  說來慚愧,但這種臨死的本能反著實令他無法自拔。簡直荒唐!可他就是挪不開步子,盡管這顯然既不合群也不合理,正如他也無法移開視線那樣。他的雙眼瞪得幾乎眼球都要迸裂出來,嘴巴也渾然不自知地長到半開的地步。

  而那些煞風景的掃興鬼卻在此時叫來了大人(現在想來,其實是一位獸醫)。孫銘辰應該立即離開,可他還是無法做到這一點。所幸來者並沒有多關注他,(大概也為了及時搶救橘貓,亦或者也只是單純以為他是被嚇壞了),隨即就展開了消毒和治療工作。

  那股獨屬於消毒藥水的氣味——哪怕是現在回想起來,好像都仍在自己的鼻尖縈繞。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對一只動物臨死時的本能反應感到如此激動。正如那位醫生所用的消毒藥水一樣,將帶著刺鼻氣味的藥水塗抹在傷口,殺菌消毒,淨化疾病,驅逐死亡,這難道——不正是『生』的力量嗎?那隻橘貓臨死前的掙扎,不也正是一種『生』的亢奮嗎?

  他在那一刻明了:對『活著』最有效的證明,莫過於『對比』。且愈是強烈的對比,其效果就愈是深刻。好比臨死的掙扎,或是急於擺脫近乎折磨的困境的掙扎此類。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常常沉浸於幻想自己被殺死時的種種喜悅之中,但同時他也深知死亡的恐怖。於是便不難意識到,自己還遠遠無法達到那樣慘烈的地步。接著他便做了一個將就的選擇,那群整天都整日操著一雙眼睛審時度勢,試圖包攬一切的表象,進而不斷相互試探又相互拋棄的家夥,也不失為一種無害而有效的襯托。

  再者,淘金者淘上來的也不全是沙子。一股腦兒地從河底撈上沙子,裡面也許有金沙,也許又沒有。但不去淘金的人,便永遠只能停滯於貧困的不幸之中,而叛逆則是他最有效的號召力。(與眾多隻停留於吝嗇的模仿的叛逆不同,自己的叛逆不僅僅局限於叛逆的美味,更是另一種尋求自我的『對比』手段。)

  他笑了。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面對對於任何人,他都能露出友善微笑。這笑容對有些人來說,也許是親近的種子或契機。但這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種愚弄眼前人的方法,換句話說,他喜歡看著別人因他的舉止而困惑的模樣——那種試圖看破他的內心,卻最終無以為計的樣子。至於自己給人家留下了什麽具體的印象,他則是從來都不負責。

  “真是荒唐的理由啊,現在想來都還是荒唐,甚至有些愚不可及。就像是一個總是自以為是的蠢貨。”

  ……

  自那之後,他被簇擁成拯救了小橘貓的『大英雄』,幾乎可謂一戰成名。即便是之前最看不起他的孩子王,也在一夜間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己當然也樂於接受這樣的吹捧,又有誰會不願意呢?

  事實上,在恍然『悟道』後,新的問題也已悄然而至。自己是正活著不假,可又是為了什麽而活著呢?生存一事,對有些人來說是很容易,然而對另一部分人而言卻又是那麽困難。這顯然是一種不公,是較於人種、國籍、家庭更加頑劣可惡的不公。但孫銘辰對此卻並沒有任何抵觸之情,相反,他還很慶幸於自己屬於為生存感到困難的那部分人。

  “不必多說,自然是容易的好啦。”(誰又會喜歡困難呢?)“他們不必執著於生存的目的,因為生存本身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種手段。至於非要給自己活下來安排一個目標的執著——就像自己曾經會愚昧地尋找活著的證明那樣,一個正常人是不應當抱有這樣的想法的。對他、他們而言,活著的事實、生存的當下、以及生命的理想顯然才更加重要。

  “當然了,尋找目的這種執念,盡管聽起來很高尚,但以生存為困難這種事情,本身卻並不值得驕傲。對像自己這樣的人而言,不過是一件生活的必需品而已。人生就像是一件無形的衣服,其質量取決於個人的意識,所以有些人隻穿著外套都會覺著肩膀疼,似有難以承受之重。相反,那些敏感且遲鈍的病人,只不過因為他們的精神孤零零地生在北國,又孤零零地久居北國的緣故。如果衣服不厚重些,又該如何能為他們禦寒呢?

  “但即便如此,我卻是向往南國的,那裡的人是容易而幸福的。我也渴望褪去厚重的鉛衣,換上輕柔的綢緞,或是乾脆袒胸露腹。所以,我更應當尋找生存的目的。這種目的就是方向,通往日暖風和的南國的引路星。但我永遠也不可能抵達那兒。因為人生的衣物無法更換。一旦我到達了以生存容易的境地,沒有了目標,我就會因熱病而死,不可能再生存下去。(說來有些好笑,可有些人的確是這樣的。)這二者並不矛盾。”

  可自己的目標究竟在哪裡呢?個人的價值,歷史的使命。——這些是如何被尋到的呢?經過深刻的反思後,孫銘辰認為,或許自己的問題出在感情上:無法與歷史共情,就無法承擔歷史的使命;無法與國家共情,就無法做到為國家舍身取義;無法與他人共情,就無法對任何人承擔起責任。是這樣的啊。熱烈的情感同樣便是生存的根基、是極具指示性的旗幟!無論是仇恨還是愛戀,只要保持著這樣的心緒便足以令人自恃。但問題偏偏就出在,自己絲毫不具備與他人情感共鳴所需的同情心。

  正如方才所言:他是一個有著近乎病態的親切之心的人。(有必要補充一句:這種劣質的本性與人的天性似乎沒有太大的關系。無論何時何地,孫銘辰都自認為自己是個樂觀且還算善良的人。只是有些時候會因為一點視覺偏差,而顯得悲觀或冷漠罷了。)

  “這一點,大概是在我熱血澎湃地看著小橘貓最終死在那位獸醫懷中的時候,就已確立了吧。”

  他渴望追求某種感情,卻又無法感受到任何與人相關的正常情緒。他能做的,到最後也只有帶著笑容、隨口開著些精辟的玩笑話。再加上那副少年獨有的清秀俊朗的面孔,至少總歸能讓他始終都成為全場的焦點。但正如其他人那哈哈不止的大笑只會讓他感到惡心一樣,這些人工性的努力給他的心靈帶來近乎麻木的疲憊,間接性的無聊亦讓他感到異常的恐懼。漸漸地,他對自己也失去了耐心。在百無聊賴的無聊的絕望中,滿心空想地希望著明天的來臨。可由於熱情的缺乏,他的希望又隻得逐漸朝著空想乃至絕望的方向滑落。

  “被眾人簇擁,亦是一種真實的熱情。可這樣的熱情並不長久,我大概是為此感到不安了。”

  他渴望去愛,或者至少被愛。

  理想的愛,並非是源自既定血緣的『有條件的愛』,親人間那種露骨的感情展示。而是一種橫跨無數、自靈魂深處流露處的『無條件的愛』。但現實卻再一次令他失望了。那些嚷嚷著追求他的家夥都並非出於真心(因為自己從未顯露過冷漠的真心。如果隻接受一個人的表面,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否定他整個人的意義)。

  至於他自己呢?那些只顧著今天吃什麽明天玩什麽的家夥,又有什麽值得愛的地方?或者,說得再謙遜一些:他人都嬉戲於海面之上,能夠同時感受著清涼的海水與陽光的溫暖。而自己卻深深地被大海扼住咽喉,跌落於黑暗,被勒令永遠停留在海底。也正因為如此,遊蕩於海面之上,陽光之下的人們所看到的他,只是一個經過個人視覺和神經所折射出的奇形怪狀的影子。這樣的自己,又該怎麽接受他們的愛意?於是,在這極端矛盾的欲望的蹂躪下,他的欲望越發強烈,幾乎變成了一種饑渴。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不願苟求於浮著鏽渣的鐵水,哪怕是一口也不願意。

  “這倒是實話,去愛一個那樣的人,還不如去死呢。”

  而事實上,自己的確是這樣打算的。若父母去世後自己都未能找到一個值得去愛的人,那麽,就自殺吧。至少在瀕死前的一刻,他還能夠真實地感受到自己曾經活著。

  “現在想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該說是童年時期特有的胡思亂想嗎?這世上渾渾噩噩無所事事的人多了去了,可他們不也活得好好的嗎?難道就因為自己無法對他人做到感同身受,就必須得淪落到自尋死路的地步嗎?”

  “……如果真是這樣可就太殘忍啦。”他自問自答,繼續叨咕著,“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種天生的罪過。漠視他人的情感的劣根性,人皆有之,只是自己稍微嚴重些罷了。或許,在同類柔和的感化下,遲早也是會好轉的。”

  這當然不只是一種樂觀的猜測。自己同情心是何時是如何出現的,他當然清楚得很。

  ……

  具體的情況他記不太清了。

  總之,是在某個寂靜的角落,陽光與陰影相安無事地平分了他的臉龐。沒有任何征兆,他忽然抬起那哀怨的眼眸。想來就連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的眼睛,恍若某片映著幽深旁晚的天空,閃耀著不屬於人世間的淡淡的藍光,——滌去自己身上的偽裝,毫無防備地收容了自己。

  那生於群星的擁抱之中卻又不得不離開的瞳孔深處,浮現出宇宙饋贈的神秘而永不消失皎潔的悲傷。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純樸的憂鬱,仿佛生存對他而言只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那一刹那,四目對視。的確是是一刹那。少年的心靈深深地為之所震撼了。

  他會對我的注視表示感謝嗎?並展現出一種抵抗這種感謝的執拗與痛苦嗎?

  “我感到我是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澄清眼睛看著他。”

  ——這就是『劫初的一瞥』。

  當然,他沒有猜到謎底。或者毋寧說,這一小段謎底依然是一個謎語。那是什麽?頹廢的純潔也好,無欲望的眷戀也罷。總之在這雙『星空的蠱惑』中,他得以品嘗到一股奇妙的甘美,並久久地為其中的傷感而迷醉。

  ——在那裡,連汙泥都是潔白而閃耀的。

  這一瞬間,也許孫銘辰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他那時為什麽會抬起頭?誠然,我是整個新班級裡除了他以外第一個到教室的。可依照他孤僻的性格,理應也不會為了誰而抬頭才對啊?是我身上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吸引了他?還是說是我靈魂深處那尤其罪孽深重的劣根性驚擾了他?”

  究竟是哪一點影起了周殊宇的注意,孫銘辰早已無從得知。——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開始想方設法地觀察(甚至可以說是測試)這個憂鬱的小家夥:上理論課時在幹嘛(看書);主動選座位時選在了哪裡(角落);體育課時站在哪裡(末排);群體活動時又躲在哪裡(沒找到);以及諸如此類的等等(得益於顯赫的家世,老師對周殊宇的種種行為也是無可奈何)。

  觀察的結果,最初當然是喜人的。可照這樣下去,如果自己只是觀察他古怪的舉止,卻無法得知他行為背後的原因,亦是無濟於事的。孫銘辰漸漸又苦惱起來。他絕望地發現:除去剛開學時那一瞬的對視外,他便再也無法接觸到這個人。托那份天生哀怨的福,他的『臭脾氣』也在一個月內便人盡皆知。誰也沒法讓他開口說出超過三句話。(該死的執拗!)即便是熱衷於將愛管閑事的關切強加於他人的自己都無從下手。無從下手。又遑論窺看他的動機?

  好在蒼天這一次最終沒有辜負他。

  某天下午,不願早早回家的他正在學校附近四處晃悠,卻陰差陽錯地在一處偏僻的楓樹林裡發現了周殊宇。準確的說,還有一隻銀漸層短尾貓正與他遠遠對峙。二者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沉浸在寬闊而索寞的禁閉室內。

  少年的背影蕩漾著難以言表的孤獨,憑借他身邊披著斑駁日影的土地、土地上紅褐色的楓葉、以及楓葉上若有若無的風聲,就足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孫銘辰望著這片被遺忘在角落的樹林,仿佛借此第一次窺看到他內心的姿態。他的孤獨顯得那般堅固而純潔,就連自己都難以找出破綻。孫銘辰的心胸仿佛被一股透冷的不安和痛苦所籠罩著,同時又燃燒起同等強烈的熱情。

  只要那人回頭就能發現,在此處絕對的晦暗中,正站著另一個幽靈般的少年,神情徘徊在自然與不自然的分界線左右,胸口正劇烈地一起一伏。(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精神怪物,一種難以捉摸、無法以理性推敲的精神肉塊。煩惱、苦悶、流血,忽而又發出喜悅的怪叫。他就是這樣敏感的遲鈍的可憐的一堆精神組織。)

  幸好,他拿著些巧克力碎屑,看樣子只是想喂貓而已。

  真是個笨蛋,小貓是不能吃巧克力的啊。

  “喂,它不能吃巧克力哦。”這是第一步嘗試的誘惑。

  這突如其來的叫喚著實嚇了周殊宇一跳。他猛地回頭,那驚愕又呆愣的模樣和他身後那隻同樣被嚇得不輕的短尾貓簡直如出一轍:

  “什麽?”

  這話同樣嚇了孫銘辰一跳。他竟然說話了。聲音還挺大。

  “呃,我說,它們不能吃巧克力耶。”

  奇怪,自己倒忸怩起來了。

  “為什麽?”他走了過來。

  “呃,我記得,裡面有可可鹼和咖啡因,而小貓的體內的酶代謝可可鹼的性能比較低。在代謝過程中,這類物質可能會刺激到中樞神經,產生中毒症狀……”

  真是奇怪。自己那股虛假的熱情怎麽消失了?

  “哦。”他把手中的東西用紙抱起來,扔了。(原來只是為了扔東西啊……)

  “啊……你喜歡貓嗎?”

  “唔……談不上喜歡,還好吧。”

  “橘貓也喜歡嗎?”(這是在說什麽啊?)

  “都還好。”他把手擦乾淨,又靜悄悄地蹲在遠處望著那隻短尾貓。完全沒有要靠近的意思。

  “不想上去摸一下嗎?”

  他半掩在雙臂中的腦袋搖了搖。孫銘辰也蹲在他一側,離得和他與那隻小貓那樣遠。

  那雙泛著點點光暈的眼睛,正專心致志地與那隻貓對視。夕陽的余暉透過樹林的縫隙,落在他的眼角、眉梢、耳郭。上天也為他的靈魂而悒鬱嗎?那雙一眨不眨的、宿命般幽邃的眸子,永遠遊蕩著泉水所倒映出的月光般的感情。楓葉頗有韻味地姍姍搖晃著,光點也隨之在他的臉頰上跳來跳去,像是在給他招手。又像是他在給自己招手。刹那間,他們仿佛都變成了某種神聖的東西, 不再受到任何規矩的約束。他的眼神斷斷續續,自己的心神也變得斷斷續續。再之後的事情,他也記不清了。

  “你連眼角都泛起好看的顏色呢。”不知他是不是若無其事又認真地說了這麽一句。

  ……

  待孫銘辰回過神來。這樣的結果已令他大為震撼(也大為滿意):這家夥同樣為與人相關的情感而苦惱!不過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是:他實在是太多情了,(怎麽會有這樣的笨蛋呢?)他對世間的萬物都充斥著無條件的眷戀。他既是自己的死囚,也是自己的屠夫。那不願靠近的遠望和不願割舍的傷感既是最好的證明。——分明和自己就是兩個極端嘛。

  於是乎,只要套用上自己的不要臉,成為朋友也就是順利成章的事情啦。

  之後?說來可笑,成為朋友後,自己便再也沒有想要前進的意思了。難道不正應該這樣嗎?對於一場期待已久的旅途而言,沒有什麽比為為了旅行而忙於準備的時刻更令人欣喜的時刻。而一旦踏出了旅程的第一步,一切期待的喜悅便蕩然無存。於旅途的期望而言,旅途正是其墓地。而對於這個直立於金烏的朋友,他只是不希望他會為活著而感到疑惑,或是為生存而感到苦惱。因為他希望他能久居南國,希望他自己虛假的熱情能融化他虛假的冰冷的心,而他真實的眷戀能融化自己真實的冰冷的心。

  他希望他永遠無憂,而且幸福。

  ……

  孫銘辰翻了個身,又一次背對著房門。

  唉,所以說……這個家夥什麽時候才沒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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