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像我一樣體驗過耐人尋味的痛苦?你可曾引起他人的這種議論:“啊!真是個古怪的人!”——我幾乎難過得要死。那是我多情的靈魂深處,因欲望和恐怖融為一體而產生的一種特殊病症;」
面前這位男子的長相,實在充滿了矛盾:黑得發亮的胡子,從兩鬢一路殺到近乎胸口的位置,整齊地掛在那張乾癟的臉上,留下因茂密和蓬松而變得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披風”;鼻腔邊乾枯的胡須,就像供著篝火的乾草一樣貼在淡紅色的嘴唇上,仿佛下一刻就會被他的言語點燃。
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由此又被光影的參差蒙上了一層陰影,從而顯得更加炯炯有神,如同在燃燒一般。幾乎在對視的瞬間,就能感覺到從那瞳孔中泛出的道道攝人心魄的藍光。
一直梳到腦後的頭髮是整潔的,顯然經過精心打理和保養。但頭頂正中偏右的位置又有一塊不大的禿頂,明晃晃地反射著白光,令人看了不禁心生厭惡。
他身材魁梧,模樣也不失端莊,但舉手投足或言語之間,卻總閃爍出粗鄙的感覺;神情嚴肅,看上去像是一位聖人,可又總是透露著一股淫邪的氣息:
“你……認識我?”
——雙方都還未做出任何行動,那名男子就先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更玄之又玄的是,這道荒唐的問題,其答案是肯定的。孫銘辰的確見過眼前這名男子,但並不是最近的事情,也非真正意義上的『見過』。
如今的世界,皆是舊日聯合天國的產物,初始之地也不例外。於是便不難想象,地平上也自然曾流傳過與第二聖天國類似的傳說,古早的人類世界中,也因此誕生了一種基於對『上帝』信仰的宗教——『基督教』。
在人類社會千年的熏陶下,『基督』逐漸分化為具由地平特色的『天主』、『東正』、『新教』三支宗教。盡管名字和信仰形式有了不小的差異,但其信仰的核心並未改變,永遠都直向那個被他們稱呼為『上帝』的『獨一無二的、全知全能的、嚴酷又仁慈的神』。
而作為形同神話的宗教信仰,自然也少不了那些怪力亂神的傳說。
譬如,與仁冬西北部接壤的、一個信仰『東正』的國度,其歷史上正流傳著一個禍國殃民的佯狂者。關於他的傳說神乎其神,有說他擅長預言,能避禍趨福;也有說他擅長催眠,能夠掌控整個皇室和天下所有女人;更有人說他永生不滅,生命力極其頑強,哪怕遭受了絕對致命的打擊也不會輕易死去。
唯一能夠確定的,只有他所做的那些不堪入耳的惡事。以及最終的下場——放浪形骸狂人,由於醜聞百出,引得百姓和貴族強烈不滿,招致殺身之禍。毒殺、槍殺、錘刑,被投入冰河,又被烈火焚燒。反抗者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才終於將妖僧挫骨揚灰。
時至今日,地平上仍流傳著關於他的傳說,但也僅限於此,到底也沒人真正在乎,權當作是笑話看罷了。一個死人的故事,無論再怎麽生動形象,也終於與活著的人隔了一堵牆。
“哦,原來大家是這樣記錄我的嗎?”
沙啞的聲音頗為不滿地抱怨道,深居在陰霾之中的淡藍色眼眸像牙齒一般死死咬住孫銘辰,仿佛已經將後者的血肉與靈魂徹底看透。
這句話無疑也幫助孫銘辰肯定了自己的猜測,眼前的男人就是當年的佯狂者——『拉斯普京』。
“果然是認識我的啊。
” 拉斯普京嘴邊的胡子又多動了一下,不知是在笑還是怎麽。
所有的疑慮與猜測,他此刻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如果他是拉斯普京,那尼克巴羅所說的,『他們是王神』又是什麽意思?聯合天國和魔域的十二位王神都已明了。難道拉斯普京是第三神天國的宗神?嚴格意義上來將,他是『基督』的教徒,就算真的並非人類,也理應是聖天國的神明,但這顯然又與『王神』的稱呼對不上。
會不會是『黃昏』的……唔,似乎更不可能。尼克巴羅連『黃昏』這個組織是否真實存在都無法確定,又怎麽會知道『黃昏』的具體成員?
看到這裡,拉斯普京不禁皺起眉頭,原本只是隱約可見的皺紋立刻就聳立了起來,在飽經風霜的臉上劃下一道道駭人的溝壑。
這小子……連這個都知道了?
是安排好的嗎?否則,就憑他們幾個,別說知道,在尼克巴羅不自覺的干擾下,恐怕連想都不可能想到。
……
拉斯普京心中莫名緊張,他不得不擔心起自己的安危來。
可惜如今已然沒有回頭路可走,也許,戰勝孫銘辰還有一絲生機也說不定。
迫於某種壓力,他收拾起玩世不恭的樣子,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作為他的對手,孫銘辰的表情也凝重了不少。幾番對話下來,他自然也明白,拉斯普京擁有相當棘手的讀心能力。
會讀心的話,那眼前這副表情不就是在……
「言靈·咒樹降臨」
不帶一絲生命氣息的樹乾如同漆黑的蠕蟲般從地面鑽出,席卷著雜亂的藤曼向孫銘辰衝來。
「刑火·天火城郭」
孫銘辰隨即喚出熾熱的火焰城牆抵擋從四面八方撲來的咒樹。可當後者穿過火牆時,他才猛然察覺,那漆黑的樹枝冰冷得如同萬年的玄冰,絲毫不在乎烈火的螳臂。這種感覺,在非自然狀態下,過去可只在與堤豐戰鬥中感受過。
還真是個王神不成?孫銘辰更加沉重,如果拉斯普京擁有王神級別的實力,那接下來的麻煩可就大了。正如堤豐所言,以他現在的實力,還不足以單獨面對這種等級的對手。
理性的疑慮最終還是戰勝了感性的驚慌。仔細感受,拉斯普京顯然不具備堤豐與巴爾那種駭人的壓迫感,盡管他的氣場並不弱,但詭異才是其最大的特點。而這份詭異雖然濃厚得讓人厭煩,卻也僅此而已。與之相比,孫銘辰甚至覺得,能在這裡遇見拉斯普京這件事,才更加顯得匪夷所思。——一個在歷史中明確存在過的人類,竟然會出現在神之國度的遺跡中?還是以神明甚至王神的身份?
就算神與人之間的確存在一定聯系,也絕不至於如此草率吧?否則即便有送影者刻意封鎖,世人也絕不至於直到如今,都只是將神明的存在當作未曾證實的『神話』。
拉斯普京的出現,仿佛正變相地向他說明,神與人背後,還另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不僅是涉及到那個可能存在的『黃昏』,還牽扯到同樣作為『時間』、『空間』、『質量』造物的神與人。所謂神話傳說和神明世界之間,那錯綜複雜的關系。
想到這場紛爭的范圍似乎正有擴大的驅使,孫銘辰的心又沉重了不少。但畢竟大敵當前,他還是轉動煜星劍,吟唱出術式的名稱,以全力試探,運氣好的話,還能盡快處理掉眼前的瑣事。
「刑火·爆炎地獄」
炸裂的火牆將樹乾攔腰折斷,耀眼的火光好似在古堡的黑暗中猛烈掙扎。
想得倒是挺周全。面對眼前衝出火光的少年,拉斯普京也不由得好奇起來:通過這場較量,他的雙眼究竟又能看到多遠呢?
「言靈·骸土起地」
一道道厚重的土牆拔地而起,但僅靠這些,似乎還不足以攔住那道直奔自己而來的赤色流星。
孫銘辰衝破腐臭味的土牆,卷起的塵埃中,卻看不到拉斯普京的身影。
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即將煜星劍插入大地。與以往不同的是,既然已經知道煜星劍的力量來源於曾經的『第十四位宗神』,這次孫銘辰想試試劍中除去火以外的力量。
在前往無主之堡的路上,孫銘辰就嘗試窺看過,煜星劍中是否還隱藏著那位宗神的其他力量。就像當時第一次驅動火之神力那樣,順著心意,向它的更深處探尋,衝破那層火紅色的外衣,他看到一團綠色的能量球。
與那個小女孩臨走前釋放出的幽綠色不同,煜星劍核心的能量是純粹而燦爛的鮮綠。在看向它的瞬間,孫銘辰就感受到一種沉醉般的舒適——仿佛被包裹於足以洗滌生命的磅礴之中。
他很驚訝,畢竟這與火焰引以為傲的燃燒以及毀滅相比,可謂截然不同。
孫銘辰沒有輕易嘗試這股未知的力量,而是一直再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同時也決定,等自己搞清楚之後再告訴周殊宇,免得他瞎操心。
如今一個現成的實驗對象就擺在眼前,不知是早有預備、還是歪打正著。
他跟隨那團蓄勢待發的能量,像是模仿一個來自遠古的靈魂,吟唱出新的術式名:
「慈心·翠盤金縷」
以煜星劍為中心,一圈濃鬱的生命能量如水暈般擴散開去。綠色的光輝夾帶著一縷縷的金絲線,像是永遠都會殘留於萬物之上的太陽余暉,正描繪著隨風而動的樹叢的輪廓。散播著光與熱,生命與永恆的氣息。
這種力量?拉斯普京大為震撼,他並不認識煜星劍,卻對眼前這個招式熟悉得很。
他曾經『有幸』近距離觀摩過亞特拉斯為人間祈福,雖說那位叛逆的尊神長子散播的生命氣息明顯更為濃厚,但歸根結底,跨越時間的眼前與記憶,二者帶給他的感覺仍是別無二致的。
出發前先生曾告誡過自己,除去已知的情報,他們身上還有許多未開發的能力,尤其需要格外留意,那兩名少年的潛力,以及人類本身就具有的,與其硬實力極不匹配的成長性。
可是,獲得亞特拉斯傳承的,明明是那個叫周殊宇的少年才對啊?既然如此,這股屬於『農業與豐饒之神』的氣息又是從何而來?
根據孫銘辰的表情,拉斯普京能看出,前者對此也一無所知。
第十四位……宗神?
拉斯普京的臉色大變,他一邊遠離那股充滿生命氣息光暈,一邊釋放出屬於自己的領域。
「言靈·黑死殘屍」
一道被病毒填滿的死亡領域悄然浮現在拉斯普京周圍,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個四肢殘缺的,身上布滿了大片黑色瘀血斑的人形怪物。
那柄劍的來歷,先生肯定是知道的。可如若是為了讓他們『更好地戰勝對手』,先生卻為何對如此重要的細節避而不談?
先前枯萎的芭茅和死去的蜻蜓都已在孫銘辰的影響下恢復如初,甚至就連自己憑借言靈操控的樹木和土牆,眼下也齊刷刷脫離控制。拉斯普京心中因疑惑留下的空地,早就被憤怒與恐懼佔據。
宇宙中一切都是對等而守恆的:猶如水火,生命畏懼死亡,死亡也同樣畏懼生命。而這樣高級的生命領域,完全就是自己的克星啊!
普通死屍成群結隊地倒下, 「黑死殘屍」也快要擋不住生命能量的洗刷,眼見恐怕不能再抵禦多久。拉斯普京並非窮途末路,客觀上,他的體內仍存在應對之法,可那種力量一旦面世,自己也必然無法再苟活下去。
嘁……這就準備回收了嗎?
“喂,等一下!”
正一心一意沉溺於陶醉生命能量的孫銘辰,突然被拉斯普京較之最初更加沙啞的聲音打斷。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拉斯普京已經收回所以招式,甚至連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都沒有再泛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暈。
這才開打多久,居然就主動叫停了……
這種情況孫銘辰還是第一次遇見,不過出於對拉斯普京的好奇,他還是相當配合地收手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對視著,原本熱火朝天的戰鬥,在眨眼間化作烏有,空氣間的縫隙幾乎立即就彌漫出一股滑稽而尷尬的氣氛。
“你就……沒什麽話想說嗎?”
面對拉斯普京半天才終於憋出的這麽一句話,孫銘辰卻只是歪著腦袋,一臉清澈的疑惑:
“你不是都會讀心嗎?”
“……”
“不是嗎?靠那雙藍色的眼睛。”
“如果我說,是出於禮貌才不使用讀心,你信嗎?”
“不信。”
拉斯普京仿佛想起了什麽高興的事,頓時放聲大笑。只是這笑聲又莫名有種悲壯的情緒,以至於孫銘辰錯以為這笑聲並非來自拉斯普京,而是來自一個遙遠又空曠的地方。
“小子,你真以為我會讀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