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亮懷著閑愁偶爾向地球、悄悄地灑下一顆眼淚的時候,有位虔誠的詩人,偏偏不能入夢,」
收好尼德霍格之心,阿伯霍斯又以近乎淫威的氣勢壓倒『世界樹』。迫使其潛入地下後,才跨過廢墟,走來到井的最深處。
馬勒勃爾介的地勢是愈向中心愈低,即,每條溝都是一邊高一邊低,十條溝一溝更比一溝深。所以,不斷深入的過程,亦是不斷下降的過程。
終於來到此行的目的地,阿伯霍斯卻意外地躊躇不前。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石壁前,總認為自己接下來無論怎麽做都是不合時宜的。這不僅僅是猶豫,他難得地懷疑起自己整個人來。
“是您嗎,阿伯霍斯大人?”
鐵色的石壁內傳來的呼喚聲,在阿伯霍斯聽來是如此遙遠。
內戰的時間比他預料得要長上不少。因為難免的理想主義,再加上對天神勢力未來的考量,才導致這場本能夠早早結束的戰爭又且戰且和地繼續了數十年。
好在,歷經多年的戰事,四位宗神總算心服口服地歸順於他。雙方、乃至雙方之上的整體皆大歡喜,唯獨這一切的苦果,卻都讓給一個無辜之人承受。
他沒有開口,只是以流水聲作為回應,揮劍斬開石壁。
煙塵都還沒有散去,一陣陣瀝青的惡臭便撲鼻而來。那氣味之厚重濃烈,仿佛已不再是氣體,更像是某種在空氣中快速蠕動的粘稠液體,貪婪又盲目地四處擴張。就連阿伯霍斯周圍的流水都立即收攏包圍住他全身,以免它們尊貴的主人被這股惡臭所玷汙。
阿伯霍斯卻用劍柄敲擊水罩,催動其散開,並卷走遲遲不肯消散的煙塵。
“奧西裡斯……”
眼前的一幕深深地震撼了這位因果主神。
井底沸騰著厚重的瀝青,一個一個的氣泡,脹大了以後忽然又癟下去,冒出熱氣的同時也發出惡臭。受到熱氣鼓勵的惡臭,更加活躍地在井內來回跳躍,且在這近似封閉的井的底部,再熱烈的惡臭也散發不出去,日積月累得越濃厚,幾乎令空氣都快不堪重負。
瀝青之下,便是關押再此的犯人們。他們被壓在其下,不允許露出面部及以下的部分,即便是想要緩口氣,也只能仰著頭伸出口鼻,一旦再多露出一些部位,就會立即被周圍的瀝青翻湧著吞沒,遭受由瀝青執行的窒息的絞刑。不必擔心他們會因此死亡,正是在神明賜予的庇護下,他們才得以在此遭受著永生不死的懲罰。
阿伯霍斯凝重的眼神並沒有在瀝青池中停留太久。他並不關心這些人的罪或冤。只是太臭了。而他也知道,無論亂黨之首們曾如何無恥地利用奧西裡斯溫柔到逆來順受的天性,同為宗神,且尚有利用之價值,他們總不會將其直接置於如此殘酷無道的地方。
而事實也的確如阿伯霍斯所想的那樣。奧西裡斯被能夠封印神力的鐵索禁錮在空中,正懸掛在瀝青池之上不高的地方。只是由於這裡熱浪滾滾,濃煙重重,阿伯霍斯才並沒有第一眼才發現他。
“您的到來,說明叛亂已經結束。”
他說『叛亂』,是對自己多麽沉重的肯定啊。
“是的,一切都已結束,一切正將開始。”
阿伯霍斯只能這樣敷衍地回答道。『慈心』之『仁愛』,其感染力本就驚人,再加上他們也曾有過不少交集,甚至勉強能算作朋友。如此一來,他就像是曾收到過賄賂,卻又在指控善者罪行時突然受到內心拷問的貪官汙吏一樣,
竟慚愧得不知該如何提起正事。 奧西裡斯雖並未被沒入瀝青,卻長久地蒙受著汙濁的炙烤和熏染,以至原本白皙的皮膚與淡綠色的長袍如今已被焦油完全覆蓋,再不見往昔的光潔。阿伯霍斯隻得將視線移向正前方。
“能給我說說,你是如何收服他們的嗎?”奧西裡斯並沒有先請求阿伯霍斯救自己下來。
啊,好的。
阿伯霍斯張開口,卻忘記發出聲音。他全然只顧著去抓住救命的稻草了。
可是,“其實……並不需要耗費太長時間的,盡管教皇和很多宗神表面上都選擇保持中立,但實際上,多少還是偏向於我的……就好比,格裡高利就沒有同意奧丁希望借道聖天國攻擊君天國後方的請求。”真是狼狽啊。
“那是因為你早早就在諸神中立下威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
“也許是吧……但即便他成功借道攻擊我後方,也不過無濟於事而已。只要沒能戰勝我,即便攻陷鉛白月宮千百次也是無用功。相反,這種做派到最後只會更加激怒我。”說到戰績,他的話語又變得鏗鏘有力。
“所以能迅速解決,不正是依靠你的實力嘛。”
“是……也沒錯……可是……之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他們歸去,抑或,是明知詐降也坦然接受。這樣足足輪回了七次,才徹底結束這場無謂的戰爭。”
“怎麽會是無謂呢?”奧西裡斯語氣稍帶了些不悅,但聲音卻沒法再更洪亮,“你很清楚自己是在做什麽,這是為了今後更加穩固的統治,亦是為了天國日後的未來。”
“唉……我的確……嗯,你聽說魔域魔影一族裡的榮術太郎,率領天狗一族向天國請求歸降的消息嗎?”
“這麽說,魔影一族除去天狗外,已經全部覆滅了吧?”
“正是如此,我想,魔域經此內耗,想必已元氣大傷。”
“所以我才說,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嘛。”
奧西裡斯的語氣又變得溫婉輕松,卻也使得阿伯霍斯更加羞愧。
他雖自問自己一定會成為賢明的君王,明察秋毫,公私分明。直到現在,自己都從來沒有做出過違心或違背真相的決定。可事到如今,他卻開始懷疑這對君王而言,究竟是優點還是缺點。
敵人元氣大損,這是一個很好的戰機,但同時也是一個令人痛心疾首的戰機。
叛亂之事,終究需要一個結尾,且必然需要作亂之首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不僅僅是因為,『責其首而寬其從』的處理方式是一個很好的展現君王『恩威並施』的機會。更是因為,那些受到蠱惑的神明們需要一個結果,或是一種解釋——如果阿伯霍斯才是『正統』的領袖,那麽引導自己走向歧途的奧西裡斯究竟錯在何處,以及,又將會因此受到怎樣的懲罰。
可這顯然又涉及到了叛亂發生的根源——誰才是真正蠱惑眾心,發動叛亂的人?當真是奧西裡斯嗎?能擁有『慈心的人間君主』這一美號,奧西裡斯的美德早已是人盡皆知。這樣溫文爾雅的神,難道會為了地位而選擇廝殺嗎?又或另有其人?
那些因奧西裡斯這個幌子,才加入叛軍的底層神明,乃至作為旁觀者的大多數神明,對於真相是一片茫然,自然會陷入這樣的認知。如果慫恿作亂者是奧西裡斯,如此偽君子,其心自然可誅;但若別有他人,那麽此類神明居心之險惡,更是可想而知,縱使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身居高位的諸神,固然都知道真相為何,但這也就意味著,掩飾真相的成本相當低廉。也就不難看出,是否將真相公之於眾,已成為決定全體天神今後命運走向的關鍵一環。
事實上,無論如何選擇,阿伯霍斯最終都能鞏固地位,完成統一天國的大業,於是這倒成了其次的因素。不必考慮當下與過去,他所憂慮與糾結的,只剩下未來。
誠然,將真相公之於眾是最正常的做法。——既懲戒了真正作惡者,以儆效尤;又安慰了無辜受難者,又昭仁義之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生的天國會因此損失四位宗神,以及大批實力不俗的初始神明。如此,天國又將回到與魔域同一水平的起跑線上,白白錯過最佳的開戰時機。
相反,如若想要牢牢抓住戰機,解決方案方向自然就應偏向另一側。簡單來說,就是讓奧西裡斯來當替罪羊,以保全其余四位宗神的勢力。
至於可能的懷疑聲,則完全不足為慮。流言蜚語就像山頂上的一個雪球,即便再小,只要有人願意將其推下山,它自己便會越滾越大,直至最後,足以中傷任何人。奧西裡斯也不例外。
真相與利益的平衡,這道直戳他內心的困惑。所謂『君王』,其首要責任,究竟是對手中的這個國家,還是對於其子民?這二者都是極為重要的,但眼下的問題正是擇出更甚者:如果罔顧事實,犧牲某部分子民的利益,能夠為國家換取更大的利益,自己又當如何抉擇?
不……
“你聽清了嗎?”看著阿伯霍斯的眼神逐漸迷失,奧西裡斯又一次重複道,“你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的嘛。”
“你……”再三強調下,君主終於聽懂了弦外之音。
他決議七敗逆黨,以令天下諸侯心服口服,同時就已下意識做出了決定?
奧西裡斯低下頭,自嘲似地說道:“畢竟,我在此地悠閑了這麽久,自然也不會時思考起自己的命運。”
“想起曾經您幫了我許多,而我卻在您第一次遇上難事時,非但無法給予幫助,反倒還增了不少亂……所以,這第二次……”
唯一的默契竟表現在這種地方。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阿伯霍斯當然清楚自己在說什麽。虛偽又真摯的挽留。
“是啊,”奧西裡斯苦笑著,潔白的牙齒在焦黑的臉上異常顯眼,“是我居功自傲,竟生不臣之心,還牽連一脈,有辱世名,自作孽而不可活。陛下應早做決斷,以免冷落天下有志之士的心。”
這是自己在天國中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存在。他第一次怯生生地向自己求助,以及今後的把酒言歡,最終卻讓他親口說出『居功自傲』這種話。
“不必在乎一時之恥,陛下。”
(合理的要求應當跟隨著不言而喻的動作。)
“你的榮耀會在時間中熠熠生輝。”
「源流·陳列無正·哀時命」
“你真是……『殘酷』最大的『敵人』啊。”
阿伯霍斯明了,一旦踏上這條路,自己就再也無法回頭。
###「衣攝葉以儲與兮,左袪掛於榑桑。右衽拂於不周兮,六合不足以肆行。」
無形的威壓自阿伯霍斯身上散開。瀝青池霎時間恢復平靜,漣漣水花取代了曾經空中汙濁不堪的空氣,蕩漾著將奧西裡斯身上的汙漬洗淨。
“陛下!”奧西裡斯忽然竭力地叫喚著,“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情。”
“我會……”
“並非我的後事,我是想知道……”
“您準備為全新的王國,定下怎樣的名字呢?”
“……就叫,『聯合天國』吧。”
“是很美好的願望啊。”
波光閃過,隻響起鐵索斷裂的聲音。
厚重的枷鎖墜落入汙濁的瀝青池中,“撲通”一聲,並沒有引起多少漣漪。
(箭擊中了目標,離了弦。)
###「趕緊用自己的手心接住、這仿佛乳白色殘片閃出虹色反光的蒼白的淚珠、並藏入他那遠離太陽的眼睛的心中。」
“嘿,聽說了嗎?阿伯霍斯大人前些日子不在,好像是去尋找奧西裡斯的命之星了。”
“噓!你tm想死可別拉上我。”
“說幾句怎麽了?那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死了還不讓人說?”
“你是有所不知,昨天阿伯霍斯大人剛回來,在路上聽到有人提起奧西裡斯,直接就命人將他抓走了。”
“是支持奧西裡斯的余孽還在詭辯?”
“直系神明都被殺光了,怎麽可能還有人敢支持他?就跟你一樣,罵了兩句而已。總之,鉛白月宮已經下令,往後任何人都不得論及奧西裡斯,我勸你還是把愛說閑話的毛病改改。”
“好好好,哎喲,大人還真是對他恨之入骨。”
“開玩笑,靠賣可憐假意接近,又冷不丁在背後捅一刀,任誰都忍不了啊。”
“不過至少……咱們天神也沒損失太多戰力,十三宗神還是十三宗神。”
“嘁,誰知道那個榮術太郎是不是真心來降?指不定以後還有一場風波呢。”
“說的也是……唉,不過,有阿伯霍斯大人在,想必這些小風小浪都不在話下。”
“是啊,幸虧有阿伯霍斯大人。”
……
“以上就是最近的民情。大人,三國之事態已基本穩定,宗神們決定以輪流的形式決定本國王神『當輪宗神』。即便是實力稍弱者,輔之以第三國『萬人操弓』之勢凝聚的『斷金』,根據自己的特征,凝聚出契合度極高的新神武,也足夠保證當輪宗神的地位。”
“嗯,都很好。不過,”阿伯霍斯挑眉, “你就不在乎,旁人對你的流言嗎?”
“時間自會證明在下的忠心。”
“呵,姑且信你一回。”他又轉而問道,“算著時間,克羅維托就要誕下……『輪回』了吧?”
“唔……是的。”
“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輪回』要好一些,你說呢?”
“在下愚鈍,對此難以論述。”
“也罷,正好朕還為天國的初生子準備了些禮物。作為承載我全部期望的個體,為他再隆重些也無妨。待他誕生之時,就是三國正式合而為一之刻。”
“陛下英明。”
……
鉛白月宮的寢殿內。
“你當真決定了嗎……三種法則,會不會太過沉重……”
“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克羅。”阿伯霍斯替她梳理著耳後的長發,一邊輕聲道,“他會成為這世間史無前例的存在,假以時日,甚至能夠超越你我。”
“我明白……與奧西裡斯,與你所受的苦難相比,一切的犧牲都顯得如此不值一提。只是身為父母,這樣做的話,就再也無法逃脫慚愧的折磨了。”
“這已是無法改變的命運。克羅,我想,對他的補償,今後就都交給你吧……至少這樣還能稍微減輕一些你內心的慚愧之情,而我就隻管放心承受它的報復即可。正好,我今後唯一能做的,也僅剩下卑鄙與狡詐,不惜任何代價,傾盡所有手段,將一切勝利,都包攬在『聯合天國』的光輝之下。”
(一樣東西愈加完美,就愈加感覺著愉快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