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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三-四十四.鉛衣君子舊事・憐月冷
  ###「今夜,月亮陷入沉思,顯得格外悠閑,宛如躺在一層又一層褥子上的美人、在入睡之前向自己胸脯的邊緣、伸出漫不經心的手輕輕地撫捫,」

  第一眼,是幾乎佔據了整個視野的皎潔皓月。

  第二眼,是其上貧瘠又坑坑窪窪的灰色土壤。

  第三……

  我。我是誰?這是哪裡?

  阿伯……霍斯,還有這些字……誒?我為什麽會稱呼他們為『字』,又為何會認識他們?

  一個。神?因果。孤獨啊。阿伯霍斯看著自己因初生而柔順的手,感覺有什麽東西爬行在上面似的。風。吹。這種,感覺?冷。衣物。他站起身,漫步。黑色。夜晚。荒漠。雜草。仙人掌。基於某種牽絆,他又眺望遠方,靜靜欣賞那一盤叫人無法忽視的圓月。多麽美麗啊!宇宙。世界。繁星。命之星。我的。『哲王星』?

  探索。學習。繼續。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總之他接著一路走下去了。走出荒漠。穿過森林。邁過溪流。翻過高山。遊過大海。抵達冰川。

  水。水總是讓他感到親切,由水變換的冰也是。在空中流淌的水。名叫風。風也是。

  可是我。疑惑。目的。到底是要去幹什麽啊?冰上的風。冰上的太陽。冰上的月亮。

  他久久地停留在一座冰窟之內,思索著目的之類的問題。卻一直等到冰層都被他的思緒融化,也沒能想出個所以來。他並沒有覺得苦惱或者煩悶,沒有目的,永遠停留在此處又何妨呢?

  遠方飄來一道,人影。茫茫冰霧。目力。不及遠處。朦朧。美。這樣的,心情。激動。喜悅。出乎意料。意料。

  張口。“你是誰?”誰。

  那人影沒有回答。失落。不敢相信。相信。

  啊。靠近。她。女子。星空般,光彩的,眼睛。棕色的卷發。豐滿的胸脯。靠近。

  “我叫克羅維托。”

  克羅……維托。命運。因果的伴侶。克羅維托。愛人。

  “我叫阿伯霍斯。”

  抬頭交錯。視線相望。不動的因果。莫測的命運。

  “我跟隨著自己命運的指引,見證了你一路留下的足跡與詩歌。”

  “能遇見你,還能遇見下一個你嗎?”

  克羅維托看著這個呆呆的男子,銀鈴般地笑了出來。銀鈴啊,且必須是被風吹動的銀鈴。

  “待我死後,你自能看見下一個我。這是我們今後會一起誕下的『轉生』。可我猜,你是想詢問,能再遇見像我一樣的『其他』同伴嗎?”

  其他。同伴。“是的,但我的心已經被你填滿,他們只能再進入我無垠的腦海中。”愛。是愛嗎?是愛啊。

  “會有的,他們會來的。像我一樣——又不會像我這樣——隨著他們的命運來到你的身邊。”

  阿伯霍斯又喜悅了,他緊緊地擁抱克羅維托:“而我還想,在我們之間系上一條牢不可破的無形紐帶,可以嗎?這樣我就不必擔心失去你。”

  “自然,可現在的我們還知道得太少。我看到,在一片風平浪靜中,『轉生』才會誕生。”

  風平浪靜,多麽清新秀麗的詞啊。和風徐徐,流水涓涓。

  可是,輪回。我為何要乞求死後的世界?對來世的約定和渴望,只是一意孤行地尊重自己對生的執著,卻孤立了自己與萬物,甚至漠視了自己與萬物的精神。對於死後的世界,如果也總是希望那副悲傷的虛幻場景,

也如活著時一樣,又是何等的自私啊。萬物有靈,亦是相通的。  “請你不要墜入轉生。我也不會的。既然植物的命運與我們的命運相似,那等我們死後,與其成為來世的愛人,不如就化作紅梅或夾竹桃,由蝴蝶飛鳥為我們撮合。”阿伯霍斯熱淚盈眶,克羅維托也被感動了,“讓我們輪回遍整個世界吧!我會以萬物的姿態永遠愛著你。”

  “好的,好的。”克羅維托的臉上泛起潮紅,只顧著答應道。

  今後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年。在這期間,他們回到了豐茂的草原上。往後,也果真如克羅維托所說,有更多的『神明』陸陸續續地抵達此地。

  阿伯霍斯看到在草原的另一端,同樣陸續匯集著另一群神。他曾試圖去靠近他們,可卻隻感覺到排斥——並非是行為上的排斥,而是由自己內心產生。

  這種感覺……

  “因果大人,您怎麽到這裡來了?”

  “啊,是你……”

  “那個……實在抱歉,金玉之風神與敗絮之風神又吵起來了……若是您沒空的話,我等下再……”

  “沒事,我就走走,正準備回去。”

  阿伯霍斯抹去頭上的冷汗,轉身便回到那片能夠令自己放松些的地方。

  “貝洛伯格,是我的大腦因擁擠而昏沉了嗎?”

  “恐怕不是,我想,或許是另一群神的因果剛才正試圖靠近我們。”

  “噢,是他啊。為何我們天生就要分開呢?”

  “我也不知道……這早已寫在一切的開頭,乃一切之原動者所意。”

  “……唉,”切爾納伯格歎息良久,才憋出一句,“簡直不公平到了殘酷的地步啊。”

  “或許宇宙的根本,正是依附這樣的衝突才得以誕生。”

  “幸虧不是依靠這種衝突延續……”

  貝洛伯格一臉憂鬱,並沒有打擾他的自我開導。

  ……

  等到他們再一次見面,已經是草原快容不下後來之神的時候了。

  當然,將腳下的土地稱作『草原』,純粹只是因為它最初是草原而已。

  這麽多年過去,即便沒有被風沙掩埋。在眾神之力的摧殘下,原本單純的地貌,也已經變得相當豐富:亂石殘岩,狂風滔天,水河泛濫,皓潔怡人的聖泉,烏煙瘴氣的沼澤,永遠燃燒的地火,驚悚駭人的雷霆之域,此起彼伏的獸嚎……就連稍遠處原本壁立的山崖,也已經形成了略可上下的山路。

  唯有兩位因果的腳下,還保持著最後一抹翠綠。但矛盾,並非二者——而是雙方的矛盾,顯然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他們都明白,這些神明,是因自己才聚集在這裡。那麽,如何解決雙方因領地而產生的矛盾,也是他們二人的責任。這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他們過去不辭辛勞地解決自己那一圈神明內部的問題。無聲無息地,他們已經因這種莫名其妙的責任,而成為一部分神明心中『領袖』的最佳人選。

  “如眼前所見,雙方屬地的衝突,正迫切地需要一個明確的劃分來調和。”

  阿伯霍斯的語氣遙遠得像是在處理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甲與乙的矛盾。

  “今後還會有更多的神明,我們不可能一直留在最初的地方。你應當也記得,剛誕生時,所見到的外面更廣闊的領域。”

  “的確如此,我們應該向外發展,各自。”

  “可隨著法則的分配,以及各自勢力的建立,二者間的衝突亦是不可避免的。更大的衝突,最終會催生出名為『戰爭』的行為。內部的戰爭可以由我們各自調解,可雙方的戰爭又當由誰調解呢?”

  切爾納伯格思索良久,也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答案,只能說:“武力的衝突,就交給各自的實力來決定吧。再不濟,也能夠通過現在這樣的方式,以談話來達成緩和。”

  阿伯霍斯心中掠過一絲傷感。這不得安寧的局勢啊,何時才能到達『風平浪靜』的境界呢?

  “那便以後再談吧,”他抬頭,恰好望見將要升起的哲王星,沒有緣由地建議道,“不過,無論我們的矛盾如何,這裡始終都是我等的誕生之地,今後即便有衝突,也盡量避開這一帶吧。”

  “……好。”

  幾日後,眾神便隨著因果的指引,離開了初始之地。

  在尋覓下一個適宜點的途中,阿伯霍斯始終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如何才能達到『穩定』的狀態?

  並非針對昨日的矛盾,或今後的衝突,而是對一切具有紛擾的基礎,隨時都有陷入混亂的可能性的事件,這都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說到『穩』,他很自然地想到『平衡』。保持水平的天秤;在鋼索上小心翼翼行走的人;受力平衡而勻速運動的物體……

  這些,都給人一種『穩定』到賞心悅目的感覺。此之謂勢均力敵的『穩定』。

  所以,『二』者之間,只要找到平衡點,就能保持『穩定』嗎?他卻又懷疑了起來。

  『平衡的穩定』——固然是值得讚揚的和諧。今後,只要保持總體實力的平衡,雙方自然就能相安無事。多年以來,自己和克羅維托,與其他神明的相處不正是如此?平等而視,各抒己見,協商而定。難道不正是理想中『風平浪靜』的場景嗎?

  不,理想!阿伯霍斯深知自己還遠未達到這理想的狀態。可悲。事實甚至恰好相反。經過若乾年的對於理想的追逐,他早就對這兩個字產生了一種悲哀的絕望。此時此刻,也只是耽於理想境界獨有的美好,而暫時忘記了那令人失落的弊端。

  『平衡』二字看似簡單,可缺點仍是過於理想……

  今日實力相等的二神,經過平等的協商而得到的穩定。可幾日後,一方突然掌握了體內從前未曾察覺的力量,便會立即對另一方展開報復,試圖佔據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穩定也由此被踐踏。若非自己及時出面製止,並不斷加大監督力度,這樣瘋狂的戲碼不知還會再上演過多少次。

  是啊,只要一方稍微遇到一點變量,天秤就會毫不猶豫地向著一方傾瀉,鋼索上的人會被頑劣的風吹下,勻速的物體亦會走向未知……

  『平衡的穩定』實在美好。可即便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不平衡』,也足以擊垮整個『平衡』的體系。更令人膽寒的是,種種不平衡的變化,大都是細微莫測的。待到擁有絕對優勢的對方站在自己面前,千裡之堤,也早已潰於蟻穴。

  這樣的穩定是脆弱的,被時間的風一吹就倒,是轉瞬即逝的。所以,『平衡』萬萬不可取。

  走過極端理想主義的思索,阿伯霍斯不得不反思起來——這些年來,自己又是如何控制住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平衡的穩定』的?

  想要得到一切的人,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平衡的。多年以來,絕大部分的衝突都是由自己出面調解的,這不假。倘若自己消失了,不存在了,這樣的衝突勢必在頃刻間便會再次爆發。正是因為自己,或是和自己一樣的那部分強大神明的存在,才讓他們其下的平衡得到保證。

  為什麽呢?

  格裡高利只能約束自己手下那群教士;奧西裡斯,拉,莉莉絲,伊特薩姆納,馬爾杜克,維拉科查,維齊洛波奇特利,阿胡拉·馬茲達,安哥拉·曼紐,奧丁,泰瑞西斯,宙斯,穆罕默德,也只能約束一小部分和自己關系密切的神明。

  唯有自己,才能解決所有人的矛盾。——即便是上述的那小部分神明間的衝突。

  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都是跟隨各自命運匯集到自己身邊的?所以……

  因為他們都願意接受負有權威的第三者的調解?所以……

  是權威。絕對的權威。平衡是脆弱的,唯有絕對的優勢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撼動。即——絕對的統治。只要存在一個至高無上的神明,其權威足以掩蓋過一切光芒,其下的穩定就能得到保障。

  ……

  阿伯霍斯又深深陷入了彷徨。因為,這也意味著,只有那至高無上的唯一——即他自己,無法享受到穩定。因為他必須站在最高處,以為所欲為者的姿態蔑視一切。君王。

  這樣以一己之力治理天下的思想,固然存在弊端:國家的一切都會嚴重依賴於君王的素質。可這沒關系,阿伯霍斯對自己的能力與耐心很有自信,而自己的壽命亦無窮無盡。於是唯一的弊端也解決了。

  所以今後,只要邁過自己這一關,一切自會水到渠成。

  他的思維由此開闊起來,接下來的幾日,就連最重要的問題,也在『君王』這個詞出現在他腦海後,被一並處理掉了。

  絕對永恆的穩定,於全局亦是如此。

  如果能對切爾納伯格形成絕對的碾壓,雙方的局勢不也就達到『穩定』了嗎?

  當然,這些都是不容易的,需要從長計議。

  唉,阿伯霍斯看著星光閃爍的宇宙,唉,心中悲苦的火焰,像是永不會熄滅的恆星般持久。那高溫,甚至已經灼傷了他自己。

  他當然可以選擇漠視這些,放任這一切,統統不管。可若是這樣,迎接他的就只有顛沛流離,永不得寧日。即便這一切都尚未確定,但他必須這樣假設。因為相反的是——如果假設不確定的對方會對自己寬容,這與自殺毫無區別。

  孕育朕的,終究毀滅了我。

  “阿伯霍斯,他們找到了一顆適合居住行星,那裡的恆星還很年輕,我們可以……”

  “不,”阿伯霍斯第一次打斷克羅維托的話,“再年輕的恆星,也終有走向毀滅的時刻。待到它毀滅之時,我們辛苦建立的一切也會遭受滅頂之災。”

  “那你的意思是……”

  “繼續探尋,找到一顆不依賴恆星的行星,用我們自己的力量來改造它。”

  “這會不會……太冒險了?”

  阿伯霍斯這種幾乎發號施令的語氣令她感到一種陌生的情感,似乎是感覺到眼前人與自己的距離驟然變得遙遠。盡管困惑,可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又偏偏告訴克羅維托,這是理所應當的。所以,她只是繼續陳述現狀:

  “主要是,部分神明已經厭倦這樣無休無止的搜尋……”

  “這是為了『穩定』所必要的努力,”他的眼眶中閃過一瞬柔和的光澤,“克羅啊,讓他們再多堅持一些時間,相信我,今日的努力絕不會付諸東流。”

  “……好。”

  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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