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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四-六.迫近的、災星
  ###「整個冬寒就要回到我的內心深處:憤怒,怨恨,戰栗,恐怖,不堪忍受的苦像,仿佛太陽被北極的地獄團團圍住,我的心不久就只是一塊鮮紅的冰而已。」

  深空、深空……

  佟鳩羽的食指富有節奏地敲擊著金屬桌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頭髮打理得柔順光亮。他正竭力露出一副輕松友好的微笑,但內心的慌亂與不安,卻顯然又不是僅憑某種面具就能掩蓋得了的。這也在所難免,要知道,任何一個仁冬人,都無法對自己眼前這位老人裝作視若無睹。

  更何況,眼下他要做的,並不是聊天或索要簽名,而是問責這位東南戰區總司令員,仁冬上將,戰爭英雄,『活著的傳說』。

  暫且不論直面他時所需要承受的壓力。僅僅是憑借他曾指揮的那場南境反擊戰,成為在『第三次冬盟戰爭』中仁冬轉守為攻的轉折點,如此戰功;以及在『人類軍』(一支由各國組建,用於鎮壓邊遠或落後地區魔物暴亂的聯合軍隊。)服役期間的突出表現,所積累的世界級名望。不必說,等到問責結束後,自己所要面對輿論的壓力已可想而知。

  天呐,他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居然能與這等傳奇平起平坐?若非年輕時性格執拗,行事風格又常常離經叛道,又總是被『佟家』的身世所約束,恐怕就連那一代的律武之位,都應該是這個大人的囊中之物才對吧。

  想到這裡,當代律武不正是他的學生?月之神為何就如此偏愛他?即便退居二線,其在世界軍政民三界的影響力也絲毫未曾減弱,而自己不過區區一介……

  “國防問責局的……趙恆,是吧?”

  趙恆連忙點頭稱是,雙眼卻迷離得不知該看向何處。

  “說吧,你來這兒是想問出些什麽?”

  直插骨髓的寒光在佟鳩羽銳利的鷹眼中閃爍,久經沙場的肅殺之氣也隨之散開。趙恆曾聽說,某些人類僅憑自身的氣場就能震懾他人。如今他才算是真的相信。眼前這位老將並未使用神之印,但自己卻儼然全方位地陷入氣勢上的被動,完全喪失了審訊的一方應有的優勢。

  就在被佟鳩羽那不移不變的眼神逼迫得節節敗退之際,趙恆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意由背心傳來,逐漸彌漫,直至覆蓋全身。霎時間,他便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身心一振,不說重整旗鼓,至少已不再茫然失神。

  “佟司令,大家都是按規矩辦事,也別太欺負人家年輕人了。”

  同樣蒼老乾燥,卻溫和不少的聲音緩緩流向冰冷的審訊室。來者輕拍趙恆肩膀,似在鼓勵:

  “做得不錯,先出去緩緩吧,這裡交給我了。”

  關門聲漸弱,佟鳩羽才收起逼人的氣勢,頗為不滿地說道:

  “扯什麽按規矩辦事,你不也夾帶私貨,用我來鍛煉你家小子的心理嗎?”

  “年輕人嘛,總是審訊些小貪小腐成何體統,還是得出來見見世面才行。”來者示意趙恆不必再起身迎接,一邊又對著佟鳩羽熟絡地笑道,“你們當兵的應該更清楚,有些本事,僅僅紙上談兵可不夠啊。”

  “看在我態度如此端正的份上,拜托你等會兒問話的時候,就別繞彎子了。”

  “呵呵,你怎麽就肯定,是由我負責問話?”

  “韓朔武啊韓朔武,如今的問責局,除了你,還有別人有資歷來找我嗎?”

  “的確是個燙手的山芋,

也只有我這種皮糙肉厚的才敢接下咯。”  韓朔武揮手隨意擺了個手勢,示意趙恆離開,待到只剩下他們兩位老人,才道:“說起來,上一次對你問責,都已經幾十年前的事了呢。難道,果真是年紀大了,連上次的教訓都忘了?”

  “正是因為我記性好,才能記得當年的計劃參數,部署好近海防線呢。”

  “好得很呐,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至少自己退休後,不會像你這樣,還被自己的學生征召回來處理這些破事兒。”

  “是因為征兵令的事吧?”

  聊了幾句,佟鳩羽大概也能猜出問責局再度登門的原因。

  “不錯,明光某個部級領導受到直接舉報,說你以征兵之名公報私仇,便強令問責局進行調查追究。否則我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直接到東南戰區司令部抓人。”

  “那你呢,又準備怎麽做?”

  “你有什麽好查的?”韓朔武連紙筆都懶得拿出來,“不是咱們律武大人的親自指示,就變相說明,七星聯合會議和軍事委員會都默認了你的做法。有點腦子的都看得出來,哪怕當真查到你以權謀私的證據,最終也會有大人物出面干涉。強令問責局此舉,不過是干擾東南戰區的戰備工作而已。”

  “……”

  見佟鳩羽默不作聲,韓朔武便坦言道:“總之,問責局是不會做無用功的。無論你招了些什麽人充軍,我都會找理由糊弄過去的。倒是你自己得注意點,別像當年愚者救贖計劃那樣,被人以莫須有的罪名彈劾下台。”

  “你真不在意我招什麽人?”

  “舉報說,你僅因懷疑國內存在策劃謀殺你女兒女婿的極端組織,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強征大批人入伍,試圖以這種方式控制並伺機『懲戒』他們。”韓朔武聳肩無奈道,“如此可怕的指控,加上東南三海的緊張局勢,也不難怪有人可以毫無阻礙地強令問責局進行調查。”

  “那你的看法呢?”

  “你啊,盡管有些偏執,但也絕不會根據『可能是對的』的猜測,就武斷地做出決定。哪怕那些人並非殺害千夜與啟然的真凶,你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控制他們,想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韓朔武面色驟然嚴肅起來,“最近網絡上的輿論趨勢很不樂觀,無論是對你突然複職,並立即強征大量適齡人員入伍,還是東南戰區頻繁的演習,以及內陸的軍備調動,各式陰謀論已如雨後春筍。”

  “畢竟無法告知事實嘛,這也難免。”佟鳩羽對此倒並不意外。

  “但民意終究不可忽視,無論戰事如何,都要記得要做好這方面的相應預案才行。”

  “放心吧。”

  韓朔武點點頭,又側目瞥了一眼單向透明的玻璃,兩名問責局的特工隨即推門而入:

  “局長,剛才偵聽系統出了點問題,由於怕打擾到您問責的流程,就……”

  “沒事,談話內容我自己記住就行。”

  “需要進一步調查一下事件原因嗎?”

  “查,當然要查。”韓朔武轉過頭,笑眯眯地對著佟鳩羽,“畢竟——身正就不怕影子斜嘛,你說是吧,佟司令?”

  “自然。”

  離開審訊室後,韓朔武又對幾位手下人吩咐道:

  “鑒於他身有要務,又是律武大人親予以的複職。若是軍方有人要向他匯報什麽事情,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直接放他們進來即可。”

  “誒?局長,這會不會有點……”

  “放心,不會的。”韓朔武拿起保溫杯,閉眼喝了一口茶,“小趙啊,咱們國防問責局,可是七星聯合會議的下設諸多部門中,唯一插在軍方與司法部之間的局級單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呃……我們並不直屬於司法部?”

  “差不多,雖然在結構組成上,問責局歸屬司法部統轄的范疇。可在實際上,我們所要首先維護的,卻是七星聯合會議以及軍方的共同核心利益。換言之,就是防止司法部的手,光明正大地直接伸到軍方去。”韓朔武的雙眼也閃爍出與佟鳩羽類似的寒光,“問責局的存在,就是為了防止司法部以及此類大職權部門,變成為個人之私而運作的集團勢力。”

  “怎麽?”看著趙恆等人怯怯的眼神,韓朔武反而笑道,“想起國防問責局那個——『軍方的看門狗』的稱號了?”

  “沒有沒有,”這種事情趙恆可不敢承認,隻得轉而問道,“既然如此,那針對佟司令個人的調查,是不是應該……”

  “當然要,”韓朔武就像是在回答一個人是否應該吃早飯那樣自然,“官僚體制就擺在那裡,司法部的命令我們也不可能完全忽視。再者,萬一咱們佟司令當真令有所圖,若是我等放之任之,亦違背了問責局的初衷。不過除開佟鳩羽,還得再調查兩個人。當然,調查他們的話,就不必再向司法部請示了……”

  “誰?”正因為心中有了猜測,趙恆的聲音才會變得這樣顫抖。

  “嗯,司法部副部長陳薇,以及——當代開陽之首,律武。”

  此言一出,趙恆不得不用雙手捂住合不攏的嘴:“律武大人也要查嗎,您剛剛不才說……”

  “唉,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嘛。”韓朔武歎了一口氣,“就像當年老佟是因為跟錯人才被舉報涉嫌貪汙,如今的律武大人如果也走錯了路,為了七星聯合會議制度在仁冬的穩定性,咱們也有責任將其一並糾正過來,明白嗎?”

  “屬、屬下明白。”

  “哎呀,某些人還說自己記性好呢。”

  韓朔武轉身離去,順帶下達最後一道命令:“還有一點,根據相關仁冬法律: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國防問責局只有權拘留相關官員最多四十八小時。如果彼時都沒能找到我剛才提及任何一方的犯罪證據,就放佟司令回去吧。”

  “是。”

  ……

  一牆之隔的審訊室內,佟鳩羽自然也明白這一套規矩。所以,他並不著急。

  國防問責局,仁冬政府結構中近乎異類的存在。在行政結構上顯然歸屬司法部管轄,可在職權范疇上,卻又屬於國防部的范圍。這在七星將下轄的三十一個部級單位中,都是絕無僅有的情況。明面上,不過是用於司法與國防間的製衡,事實上,也是填在軍方政治漏洞上的一塊棉花。

  無論是司法部還是國防部,若是想直接染指軍方,都無法繞過國防問責局。另外,國防問責局局長的任期為十五年,遠超部長或副部長五年的任期。這就使得在國防問責局內部人員的心中,局長的地位甚至還要遠超上級直屬部長。同時,司法部與國防部本身也並不屬於同一個七星部門統禦,也算是防止某一位七星將僅憑個人意志,即可肆無忌憚地影響軍方運作,順帶也更進一步地削減司法部或國防部可能存在的,對於國防問責局辦案過程的直接干涉。

  由最高領導層會議直接任命,與司法部、國防部,乃至軍方,都在保持實際聯系的同時又獨立存在。巧妙地周旋於三者甚至四者之間,防止任何一方被居心叵測之人利用。於是,國防問責局局長的實際地位,以及這個崗位對能力的要求也由此可見一斑。就好比第三十七任局長韓朔武,先後在司法部、東南戰區以及國防部歷練,再被調任為國防問責局第三十六任局長身邊的第一秘書兼助手,最終才成就今日。

  不過,盡管權力如此之大,但若是七星聯合會議超過五票通過表決,還是能夠直接罷免他的。在仁冬國內,無論如何,選擇與七星將過不去,都是極為不明智的選擇。不過又一說,為了避免直接得罪司法部或者國防部的某位高人,韓朔武必然是不會直接放自己出來的,再怎麽說,也得等到限定拘留時間到了才行。

  嗯,不對……

  佟鳩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還會象征性地提前幾個小時吧?

  事實也果然如佟鳩羽所料,當內心的鍾表走過第四十六個小時,也就是兩天后他剛一起床,審訊室的門就幽幽打開。不過迎接他的並非韓朔武,而是律武。

  “佟司令,這兩天委屈您了。”

  兩名特工走了進來,一邊致歉,一邊將當時從佟鳩羽辦公室帶走的紙質資料交還給他。

  接過資料後,他並沒有再多駐足, 徑直同律武離開了國防問責局東南分局。

  “看來,您的老戰友並沒有多為難您啊。”剛一出門,律武就笑著打趣道。

  “畢竟我還救過他一命呢。”佟鳩羽裝作些有恃無恐地回道。

  “話雖如此,可知曉這件事的人畢竟不多,即便是您,還是謹言為好,免得韓朔武局長也被人檢舉徇私。”

  “那可是國防問責局,”佟鳩羽也回以玩笑,“身為七星將,難道你還不夠了解嗎?要檢舉他們局長,可謂是難如登天呢。”

  “小心駛得萬年船吧。”律武並未多說,“不過是為了控制住那群瘋子,竟然還害得您被拘留兩天。”

  “這倒是小事,韓朔武也不可能虐待我。倒是行政單位內部,恐怕已經被滲透了。”

  “嗯,您剛被問責局帶走,音廉就派人開始暗查司法部與最高法院,我隨後也安排了人去暗中調查國防部。”

  “那些外星人呢?”

  “並沒有異常的舉動,仍在規律地進行空間跳躍,大概三天后抵達真陽系。”

  “難怪最近都沒人找我匯報工作了……”

  佟鳩羽喃喃自語道,隨後又鄭重地對律武說:“走吧,關於最初的作戰計劃,還有某些細節需要修改。尤其是試探性的戰術,畢竟這次面對的是完全陌生的敵人。”

  “嗯。”

  律武親自前來迎接佟鳩羽,也正是這個原因。二人上車後,便徑直朝著東南戰區司令部奔去。隨即,一段飄渺似薄紗的幽暗也跟著車輛揚起的塵土在原地飛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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