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不,應該說我本來就很冷靜。
父親大人日理萬機,職責更是無神能出其右,原本就沒有多少閑暇去營造所謂的“父女氛圍”。
再說了,“交換”到魔王那邊也沒規定我就不能偶爾回來一趟。
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我如此言之有理地自我安慰道。
可緊接著發生的一切,卻證明我其實是大錯特錯。
門外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
明明之前血流成河、頭顱並排的景象都沒能讓我太過吃驚。
因為上述這些血腥元素統統消失了!
整齊光潔的地磚、乾燥炎熱的空氣、井然有序的仆從們……就仿佛時間回到了暴食出場之前的某個時刻。
我仔細看向那些面色凝重無比、五體投地恭迎魔王陛下的熾天使們,隻覺得這短短幾柱香內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圍。
由於完全無法分辨她們每個個體,所以我搞不清她們到底是“死而複生”,或單純是趁我“忙碌”的空檔將周圍收拾了個煥然一新。
我認為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徹底清理掉那堆雜亂,同時還不留下一絲痕跡……可謂是相當困難。
瞞過我的感知更加困難。
“咦,怠惰呢?我記得她剛才還在這兒的。”我盡量將語氣調整至正常的范疇內。
“啊……姐姐她大概是找地方睡覺去了吧,不用管她。”我的新朋友不厭其煩、習以為常地回應道。
“她一直都是這樣嗎?”我真假參半地表現出震驚之情。
“嗯,差不多啦,她在我們那兒基本上也是毫無存在感,你甚至可以當作只有你一個參與了此次的交換。”
言之有理,如果怠惰真的有她說的那麽“龍畜無害”。
“魔王陛下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是什麽?”我的攻勢稠密、接連不斷。
“不……就是為了交換你和姐姐嗎?”貝露賽布布眨了眨纖細的睫毛。
有沒有別的惡魔跟你講過——你很不會說謊欸?
“既然交換的是她,你為什麽要來?”
我成功地在那張柔美萬千的臉上洞悉到了些許動搖。
“我很早就聽說這裡有外界難得一見的熾天使,哈哈,饞癮犯了,所以才硬要跟過來……”
真是個讓龍沒法挑刺的理由。
畢竟她是“暴食”,大可以將自己的所有動機全部輕易且不負責任地歸結到“口腹之欲”上。
“錯了,重點不是你想做什麽,而是魔王陛下想讓你做什麽。”
這話說的有點像繞口令,但我知道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必須要分清主次關系。
並不是因為她想打打牙祭魔王才會帶她來,而是因為魔王要帶她來她才會有機會飽餐一頓。
既然如此,為什麽非要……帶這種腦子裡除了吃就是吃的半神之恥來這座偉大光輝的神殿?
這點就非常值得細細品讀了。
“好吧,好吧……看來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了解母親,可你明明是第一次見到祂,難不成……這就是‘血脈相連’的威力?”
“因為父親平時也是這樣……不要轉移話題!”
“哈哈……真被你說中了,我確實大致了解陛下的規劃。”在我凶猛的話術進攻下,對方終歸是丟盔棄甲、舉手投降。
“可惜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你在某些方面很聰明,
卻在某些方面很遲鈍呢。”惡魔女士緩緩一笑。 唯獨這點我還真不想從你這張嘴裡聽到。
“你不會以為我膽子大到敢隨意泄露……魔界之主的偉大構想吧,先不談風險,我告訴你我難不成還能有什麽好處?你要是真想知道就自己去問好了。”
“我可以給你一整條手臂,我的手臂。”
“嘶!咕嚕!”喉嚨吞咽的異響不出所料地出現了。
“而且那些低等龍族,你也可以盡情享用哦。”
我打出了最終的王牌,用一些根本不在乎的東西去換取我想要的情報,在我看來還是非常劃算的。
暴食兩眼放光,嫻靜平和的臉龐面目全非,腰間的衣服布料更是不住地膨脹凸起,仿佛皮膚之下潛藏著一條饑渴難耐的吞天巨蟒。
“呋嘶嘶……咕咕呃呃呃呃!不行!果然……還是不行!”在發出一連串令我都為之頭皮發麻的怪聲後,她依然勉強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理智,回絕了我。
“這樣啊……那就算了,反正我待會就會知道了。”
“你……什麽意思?”
“魔王陛下為什麽現在就要帶我走?如此風風火火,可不一點都不像熱衷於虛度光陰的博薩斯。”我不禁挑起嘴角,心滿意足地審視著對方那逐漸變化的眼神。
“太武斷了。”
“武斷,卻不是‘錯’的,對吧。”
“你……一直在套我的話?!”
“彼此彼此,”我攤了攤手,“沒想到哪怕只是透露一個我即將獲悉的情報、可以說是大賺特賺的交易,你都不接受……哼……不敢接受,你就這麽怕祂嗎?”
我終於從那雙一直充斥著歡快、明亮、綿軟的粉色瞳孔中得到了我最渴望的東西。
一成是對我的殺意,其余的……則是最純粹、最深入骨髓的恐懼,由我喚起的恐懼。
沒有食欲,食欲消失了。
她並不恐懼我,那個恐懼來源更不是我。
這隻惡魔從頭到尾都在居高臨下地蔑視、戲耍我,我不過是稍稍還以顏色而已。
況且這麽做的話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她以後再來纏著我要“食材”的話,就可以用這段對話堵住她的嘴。
“看來……真的是我小看你了,辛德拉。”那絲真情實感好似黑夜流星,僅僅一瞬,便徹底消弭於無形之中。
“那就讓咱們以後好好相處吧。”
我伸出手,貝露賽布布也是毫不猶豫地握住。
我們兩個都笑了,笑得很甜,很像一對堂姐妹。
但其實卻是各懷鬼胎。
我確定以及肯定。
暴食並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麽“蠢萌”,只顧著填滿自己的肚子。
同理……怠惰,是不是也沒有表面上展現出來的那麽漠不關心一切呢?
我其實壓根就不擔心她會對父親造成什麽威脅或是危害,因為那實在是太天方夜譚了。
就算再深藏不露、陰險狠毒的半神,也絕對傷害不到且無法傷害到神王。
或許這麽說有點古怪,但我只是害怕她侵害到我這個女兒的地位。
萬一交換要持續個幾千年,那麽時常陪在父親身邊的就會是怠惰了。
我雖然只能被動地接受所有安排,但心裡果然會感到不痛快。
與父親大人的距離本就不近的我,再也經不起一點點波折了。
“你們似乎在談論些很有意思的事啊……”
魔王的聲音突兀地出現,當我們循聲望去時,發現祂已然笑眯眯地站在了視覺死角中。
像我們這個級別的半神當然是不可能存在“視覺死角”的。
祂的出現沒有任何過程,而是將平鋪直敘的結果展示給整個世界。
想必只要祂想,就可以瞬間出現在任何地方吧。
“在聊什麽呢?能跟孤說說嗎?”見我們直接陷入沉默,導致冷場的罪魁禍首反而步步緊逼。
“您不是……什麽都知道嗎?”
“哎呀哎呀,小辛德拉,孤確實什麽都知道,但聽你們自己講出來也算是別有一番滋味啊,你這可就有點不解風情了。”
看上去心情分外舒暢的魔王如是說道。
在我看來,神王們理應是高高在上、缺乏情感、冷漠無比的高等存在,當然……我至今也沒見過多少位至尊,對祂們的印象可以說大部分來自於父親。
“算了算了,回歸正題,你父親同意了孤的提議。”魔王的態度驟然嚴肅了不少,就連周圍漂浮的熱量都變有些凝重。
“我一直想請教一下……您到底提出了什麽?”這回我很配合。
“與其說給你聽,不如讓你‘看一看’更為直接呢。”話音剛落,我們面前就出現了一座傳送門,“好了,跟緊孤哦。”
祂肯定是不需要傳送門這種東西的,這麽做想必是為了照顧我們。
貝露賽布布二話不說就搶先走了進去,話說……這家夥似乎只要在魔王陛下在場的情況下,話就會變得非常少。
沒有拒絕權利的我也隻好跨過那座傳送門。
一陣紊亂與顛簸襲來,不過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我也會偶爾使用這種傳送法術,但很遺憾,此等境界應該就是我在空間領域所能達到的極限了。
進入到“門”的另一側後,我首先觸碰到的便是失重感、眩暈感以及陌生感。
這裡是靜謐與死亡濃縮而成的所在,一片名副其實、徹徹底底的虛無。
若沒有遠方閃著微微光亮的星團,這裡就會被黑暗的天幕所囊括。
那些星團就是造物主們創造的諸多“世界”,但虛空是無邊無際的,總會有“尚未開墾的土地”。
我很快就適應了嶄新的環境。
雖說這裡是“死與寂的絕對領域”,沒有維持生命存在的各個必要要素……但我是龍,是最完美的生物。
暴食看起來也沒什麽問題,於是我們就這麽懸浮在虛空之上,翹首以盼著魔王陛下的演示。
明顯到了這般地步,我已經大致能猜出祂將要做些什麽了。
仿佛意識到今天的寒暄有些太過豐富,魔王直接省略了解釋,張開與我一般無二的小巧手掌,恐怖、璀璨、無垠到讓龍望而卻步的波動從中孕育而生。
一顆最純粹的黑色圓球自祂的皮膚下、骨骼裡、血管中冉冉浮現。
那顆微小的顆粒浸染著比四周虛無還要深邃的黑暗!
它宛如一個黑洞,將世間的一切全部吸納、攫取,最終形成絕對的“黑”。
我與貝露賽布布刹那間坐立不安、進退兩難。
身為最接近概念根源的半神,我們靈魂深處渴望獲悉那股上位者的神威。
可作為最基本的生命體,我們卻會畏懼、會惶恐、會顫抖。
魔王翻轉手掌,使得那顆黑球向下墜去。
“砰!”
如同一滴山泉墜地。
物質隨其潤濕的軌跡,在我們腳下浮現。
它的延展起先很慢,但之後卻越來越快!
無數石塊自動堆砌,無數植物冒出新芽。
很快,一座巍峨的高山憑空出現了。
而我們,就站在山巒之巔。
可這還遠遠沒有結束。
更多的土地自水漬邊緣出現,更多的生命正在被構建。
仿佛零變成了一,一變成了二,二變成了三,三變成了無限。
地平線出現了,地平線遠去了。
朝陽升起,夕陽落下。
蔚藍色的天空自視野的四面八方湧來,絞殺了頭頂上方的黑暗。
我們大腦空白了只不過兩三分鍾,一個“世界”就如此快速且簡單地誕生了。
失重、眩暈、陌生全部消失,可我的語言能力卻並沒有回歸。
是的……這就是真正的“創世”。
並不是每個博薩斯都能做到這種……“神跡”一詞都形容不了億萬分之一的事情的。
我雖說曾親眼見過父親的“創世”,但想必就算再觀賞個一萬次,我依舊會像現在一樣感到震撼萬分。
我有幸得以留下記憶的場景,就是這樣無法言說的東西。
“呼……孤好久都沒做了,有些生疏也說不定。”
我的姑姑裝模作樣地擦了一把汗,故作矜持。
憑空創造一個諾大的世界,對於祂來說似乎毫無損耗。
這是我無法想象,也難以想象的權能。
“怎麽會!我甚至覺得您更勝以往!”魔王的二女兒挑了個好時機大拍馬屁,我倒是懷疑她壓根就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創世神微微一笑,將視線轉向我,若無其事、文縐縐地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孤之‘創世’,若與那個家裡蹲之流相比,何如?”
家、家裡蹲?要是別人敢這麽揶揄父親大人,我肯定……但祂是父親的親妹妹,我即使不爽,也無法言說。
關鍵是該如何回答。
其實正確答案應該是“我不知道”。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我和貝露賽布布就相當於外行中的外行,見到某些富含美與震撼力的絕對事物時,只會大呼小叫些諸如“好厲害!”、“太棒了!”、“真漂亮!”之類的毫無營養的套話。
這根本算不上什麽評價,更無法讓我們有能力評論取舍同等級別的“美”。
可……
“當然是父親大人較強。”我不假思索、迅速且清晰地回答道。
暴食發出一聲最輕微的吸氣聲。
魔王依舊笑吟吟的看著我。
只是笑容裡已經沒有了溫度。
這就對了。
這才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