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群山之巔,望向下方密密麻麻的芸芸眾生,就像在俯瞰一群又一群渺小的蟲子。
它們數量眾多、魚龍混雜。
天使、惡魔、獸族、人類、海洋類、元素生物、血族、龍裔、泰坦、傀儡……以及巨龍。
難以細數,看得我幾乎都有些眼睛發酸,只知道某些生命體應該是某位至尊的造物,卻叫不出它們的具體名稱。
我倒是輕而易舉地發現它們大多面帶疑惑,應該是不知道自己為何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同時也是好奇不已,驚訝於自己身畔驟然出現的那些奇異生物。
順帶一提,大部分半神級以下的造物都無法做到“跨界”之舉,意思就是它們終其一生都只能活在獨屬於它們的天地中,無法像我這樣,可以隨隨便便地去魔界“串門兒”。
例如我生活的次元就只有龍族、或是一些與龍沾邊的種族。
因而它們絕大部分根本就沒見過除“本族”以外的個體,當然會有所好奇。
再加上帶它們過來的傳送門開得很不講究、並沒有按種族分區,這也就使得所有族群都被打散、拆分到了各個板塊。
眼下的場景既混亂又有些和諧,甚至某些社交能力卓越者,在這一時三刻裡已經成功交上了第一批異族朋友。
我雖說並沒有把這些低等生物們當作是我的同類或是與我同等級的造物……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們都是由各個博薩斯至尊製造出來的。
它們都是一樣的卑賤,又是一樣的珍貴,理應平等地看待對方。
否則……就是忤逆神明們的意志。
當然在我眼中,龍族還是要比其余那些物種稍稍高貴那麽一點點的。
要做到“真正的平等”明顯是不可能的,然而持有這種愛憎好惡可是僅屬於半神的特權。
山腳下的生物都在小聲且謹慎地相互交流,因為魔王陛下那鮮明到極點的存在。
“嗯,都到齊了。”在最後一座傳送門閉合的瞬間,祂終於有了行動。
魔王面向烏泱泱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海潮”,從我與貝露賽布布之間向前一步。
“早安午安以及晚安,各位,恭喜,你們每個都是有幸參與孤的試驗的辛運兒。”祂並沒有擴張音量,但讓龍不得不遵從的聲音卻直接在所有個體的腦海中倏然響起。
整個世界立刻變得緘默寂靜,唯有跪拜的摩擦聲隨微風與浪潮拂過。
明明沒有擴張音量,但無法忤逆的話語卻在每一個生物的耳邊回響。
魔王說得一點也沒錯。
身為“臣子的臣子”的它們,今日能得以拜見一位貨真價實的神王,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榮幸之至”了,哪怕祂叫它們現在馬上立刻去死……也毫不為過。
有些惡魔甚至面部肌肉都在劇烈抽動,看樣子是在強忍著喜極而泣的欲望。
啊,這個我懂,我每次覲見父親時,也都會多多少少有這種反應……不過這次覲見算是徹底被攪黃了。
“孤征得了你們所屬的神明的許可,所以你們才會被轉移到這個,孤剛剛才構建完成的世界。”
沒成想魔王陛下對待這些“塵埃”時也表現得極為健談,我不由得感到萬分不解。
雖說“有求於某某某”時大家都會展現出友善、健談、謙虛、諂媚的一面,但我所指的“大家”絕不包括各位尊貴的神王。
所有的生命均寄生於祂們偉岸的存在之上……寄生物們本就無權也無顏對宿主提出什麽要求。
我將視線掃向我的堂姐,卻發現她有些心不在焉。
注意到我的目光後,她湊近些許,突然小聲地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看到那些,有什麽感受?”
“那些?”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她所指的就是腳下的芸芸眾生,“你想聽實話嗎?”
“當然。”
“一群低等生物罷了,不過看到他們這麽恭順,倒也算可愛。”
“是嗎……”
“你究竟想表達什麽?”
魔王陛下的演講還在繼續,但我們兩個後生晚輩卻在竊竊私語,實在是有點不成體統。
“真羨慕你啊……居然還能將它們視作‘生物’。”貝露賽布布的瞳孔前所未有的渙散,臉色更是前所未有的灰暗無光。
正當我失去耐心,欲強加逼問之時,她又兀自開口道:
“食物,它們在我眼裡不過是一群會動會跳會說話的食物,全部都是一般無二的血肉造物。”
她那淡漠又乾涸孤寂的語氣令我心頭一震,忍不住微微側目。
“孤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沒有要求!嗯……你們現在可以就地解散了。”
相信無論是誰在聽到這種命令後都或許……不、肯定會感到不知所措、疑慮叢生,但只要沒有同等級別的神王掣肘,魔王的意志就是絕對的。
恐怕正因如此,祂才會特意去征得父親的意見。
“好了,接下來是你們的任務。”目前整顆星球上最為高貴的存在轉過頭,揉搓起手指。
祂對那些生命沒有要求,卻對我們有所要求。
這可以看作是我們的誕生的意義、存在價值的具體體現。
“先說說孤的結論——孤要這裡,變成薩尼古涅的遊樂場。”
啊,祂再一次叫出了父親大人的名諱,可惜那不是我們這等存在能理解的發音……等等,“遊樂場”又是什麽意思?
“你父親在這些紀元內正在逐漸失去活力、失去欲望、失去樂趣,再這麽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失去他所代表的規則,博薩斯族至今所維系的一切都會在轉瞬間淪為半毀狀態。”
話題突然變得極其現實又極其嚴肅。
“您的意思是……父親會選擇徹底封閉自己嗎?”
魔王所言不虛,太陽神陛下確實在逐步丟失樂趣與欲望,身為唯一的女兒,我很清楚。
可是神本身就應該是缺乏欲望的,那才是我心目中的、熠熠生輝、無所不能的父親大人。
“呵呵呵呵…………封閉自己可不會對規則產生破壞。”我的姑姑笑了,笑容中滿是陰戾與懊惱,“孤的哥哥……可不會像其余同族那般……半吊子。”
我與暴食均保持著絕對的沉默,造物主可以隨隨便便地對同族妄下評論,但我們卻只是聽著都如坐針氈。
據我所知,已經有好幾位神明選擇了“徹底封閉”,通俗點的說法其實就是“陷入沉睡”,同時在這個過程中祂們所代表的規則依舊能運行無誤。
由於神是沒有“死亡消逝”這個概念的,所以緩解枯燥的唯一方法便是封閉自身與外界的所有關聯,也可以算作是某種層面上的“死亡”。
我完全不認為父親會選擇沉睡,因為祂是最偉大的神王之一,神王肩負的責任不勝枚舉,這麽說或許十分狡猾……但我很慶幸父親身兼數職。
“不不不……”果不其然,與父親同等的神王也否定了那種無稽之談。
魔王投射而下影子開始沸騰、疾風開始哭嚎、山巒開始顫抖、雲層撕裂了一個大洞,將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射在我們四周。
可魔王陛下卻抬起手,如剛剛創世一般輕描淡寫地,將頭頂的光線全部“抹去”。
“他想要真正的……‘死’,如同凡俗一樣的‘死亡’。”
祂端詳著被燒傷的手掌,瞳孔內的色澤不斷變化。
“為此……他甚至不惜撕裂自己的靈魂,哈!真是可笑,執掌靈魂的神,居然想要靠撕扯靈魂而殺死自己!簡直就像魚要淹死自己一樣好笑!”
我們既不覺得可笑更不覺得好笑。
唯有魔王那虛無的笑聲回蕩不息,就如同不久前那片虛空一樣虛無。
所有生命的核心、最為基本的支點都是“靈魂”,哪怕博薩斯族的至尊也不例外。
“他成功了,剝離了自己的一小片靈魂,這讓他首次感覺到了乏力與疼痛。”
“這些話本不該孤來告訴你,但你有權知道——因為你就是他分離出的那片靈魂。”
“所以你並不是什麽‘女兒’,你就是他,至少是一部分的他。”
“同時……”魔王向前了一步,祂的發絲與手掌貼在了我的後背上,似寒風流雲、似清泉潺潺、似熊熊烈火、似空間躍動、似日月寂滅……
我所能感覺、掌握、認知到、乃至於未知的一切全部壓縮至這次觸碰之中。
包括祂的情感,父親的情感、博薩斯族的情感。
“孤與他是雙生子,因此,你也可以算作是孤的一部分。”
“畢竟……沒有‘血源’血脈的生物,不過是堆毫無價值的穢物。”
這恐怕是祂今天說得最不加掩飾的一句話,也是最真實的一句話。
我感覺就像有一把似鈍非鈍、似銳非銳的剃刀,逆著我的皮膚紋理,不斷地、不斷地…………
我突然很想彎下腰,嘔出五髒六腑。
可我現在唯一能被允許做的事情,就是傾聽……就是接受。
“母親……您不是說要宣布我們的任務嗎?這些,似乎,和任務……沒什麽關系吧……”
貝露賽布布鐵青著臉稍稍向前錯了半步,想要盡自己所能地扭轉話題。
可魔王陛下本就是“我行我素”這個詞的集合體。
“啊哈!孤想到了!”祂雙手合攏,眉飛色舞,“你們兩個再繼續造出些後代不就完美了嗎?”
“啊?!”沒成想自己反而是火上澆油的貝露賽布布驚懼地雙目圓瞪。
“她是我哥哥的靈魂碎片、擁有完整的神系血統,你又具備孤一半以上的血統,這麽一來……你們的後代不就會更接近孤、或是他嗎?”
無可辯駁的數學問題。
“可……這種事總需要些感情基礎吧……我們才剛認識不久,而且還都是……”
“剛認識不久……就會互相交換魔力組織嗎?”暴食竭盡所能的掩護再次被眾魔之王輕易地粉碎。
她先是滿臉迷惘,隨後又馬上恍然大悟。
所謂的“交換魔力組織”,無非就是我之前允諾的——“給你一條手”。
“在孤看來,這不就是生產下一代半神的前置步驟嗎?魔力與靈魂混合交融?”
“…………陛下!您、您究竟有何吩咐?”
意識到必須要將話題拉回正軌後,貝露賽布布首次在魔王面前展露出了強硬又固執的一面。
“哼嗯……看來是孤太操之過急了。”神王根本不在乎她的寥寥數語究竟給我帶來了何等劇變,祂只在乎自己以及父親的“血脈”。
“聽好了。”
氣氛猛然扭轉。
如果說剛才只是風暴來臨前的序曲,那麽我們此刻無疑是進入了風暴中心。
寧靜祥和,卻又危機環繞、四面楚歌。
“迄今為止,博薩斯族所有的造物都生活在獨屬於它們的次元,孤認為,這就是諸神步入黃昏的症結所在。
“所以孤打算在這個世界開啟一場遊戲,一場能讓所有神明都參加其中的遊戲,尤其是孤的胞兄。
“孤要在這片土壤內播撒猜忌的種子;孤要分化它們;孤要賜予它們複雜;孤要奪走它們的單純。
“孤要它們知曉種族之間的異同;孤要教給他們迥然的語言;孤要將紛雜的傳統刻進它們的脊髓裡;孤要用時間淬煉打磨它們的殘忍、它們的自傲。
“孤要塑造出善與惡、愛與恨、笑與哭、白與黑、親與疏、強與弱、真與假、光與暗。
“孤要它們變成土地的一部分、族群的一部分、國家的一部分,但唯獨不允許它們變回屬於自己的一部分。
“孤要考考你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魔王平淡地訴說著自己必將成為現實的計劃,沒有絲毫的喜怒哀樂,沒有猶豫,除了神性以外什麽都沒有。
是啊,神王就當如是。
貝露賽布布雙眸中的永遠閃爍著的明媚光彩熄滅了,連同那深不見底的食欲一起,熄滅了。
“戰爭、紛爭、混亂,永不止息。”
“很好,辛德拉。”魔王近乎冷淡地誇獎了我,“孤需要你們兩個作為‘魔王’與‘太陽神’的代理,統治它們、支配它們。”
“母親!可是……可是我們、不被允許太過干涉……”暴食妄圖拚死一搏,用博薩斯特有的規則阻止這荒謬可怖的未來。
“不被允許?孤現在允許了。”
無盡的陰影遮蔽群山、遮天蔽日、將我們的身影徹底吞沒。
“孤現在代表整個博薩斯,以前所有的規則都可以更改,只要能讓哥哥感受到一星半點的樂趣。”
“記住,是‘所有’,所有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