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涅早已數不清這是短短幾十分鍾內上演的第多少次“驚天反轉”了。

　　只可惜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

　　“周圍、周圍的寒氣……難道不是你、你你放出來的嗎?”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那不斷顫抖的音調，宛如一個即將被宣判死刑的罪人，懷揣著最後一絲期待、眼眶不停溢出求救的信號。

　　“不、是、妾、身、哦。”冰霜之龍相當壞心眼兒地一字一頓地將某人的最終判決毫無猶豫地念了出來。

　　“媽的！”古涅的眼球仿佛都傳來了陣陣崩裂聲，他失態地大罵一聲，雙腿微曲，身形瞬間有如升空的火箭般衝天而起！轉眼就到了與“太陽肩並肩”的程度。

　　抬升到整個空間頂端再向下俯瞰，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揪住頭髮，感到頭痛欲裂，“心臟”仿佛隨時都要跳出胸口！

　　在他的視野中，原本廣袤無邊、綠意盎然的草原此刻已是面目全非！徹底變成了某種類似於冰原苔蘚的色澤，呈合圍之勢，自四面八方朝“中心”蔓延開來！

　　如果整個空間真的是基於某人自身的“靈魂”，他們每次開茶話會的位置就相當於“世界中心”，太陽高懸於頭頂之處！

　　並且，靈魂的狀態是會受到現實因素影響的。

　　冰之傲慢那無往不利、恐怖無匹的“凍結之能”這回終於讓古涅自食惡果了！

　　以他現在的等級，神血僅能與一半的水元素權柄相抗衡、維持一個脆弱的平衡。

　　就好比一鍋濃湯，食譜讓你放三杓鹽，而你卻放了六杓。

　　結果自然是毀了這鍋湯的味道。

　　但這並不是無法挽回的，最萬能的做法便是——再原封不動地多加一倍的食材或是水。

　　只是……以古涅現如今的狀態，已經是完完全全沒有“食材”或是“水”可加了！

　　辛德拉的法子——吞噬另一個噬魂者，即是“加食材”;菲奧娜的法子——融合魔血，則是“兌水”。

　　若兩者都不選的話，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氯化鈉在湯汁內徜徉擴散，將原本鮮美的佳肴變得巨鹹無比。

　　古涅，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在接下來的“幾十秒”內，終將被水元素權柄徹底凍結。

　　“安心啦……低等生物的靈魂被凍結基本上是死了個十成十……可對於你來說不過是沉眠些許而已咯！”

　　心急火燎、五髒俱焚的古涅“砰”地垂直降落後，辛德拉這廝笑靨如花、一看就沒安好心地立馬迎上前，送上了自己那意義不明的安慰。

　　“不過……你會沉眠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我們就不清楚了。”菲奧娜緊隨其後地攤手補充道，滿臉殘忍的毫不在乎，“反正對於我和姐姐來講，不過是再等一會兒罷了，至於你蘇醒過來後這世間是否會物是人非，我們並不關心。”

　　兩條太古龍話裡話外的威脅意味相當赤果，即便處於心亂如麻的狀態下，古涅還是一聽就明白了她們的弦外之意。

　　他確實是“不死”的，只是平時的“小磕小碰”能睡上一天就痊愈，而這次的創傷顯然與之前的差異迥然，不睡個昏天黑地是恢復不過來的。

　　可是！可是……幾十年對於歲不過半百的普通“人類”來說，不就他奶奶的等同於“死亡”嗎?！！

　　她們在逼迫古涅做出選擇。

　　古涅知道她們在逼迫自己做出選擇。

　　她們其實並不想古涅“陷入沉睡”。

　　古涅也知道她們不願讓自己“陷入沉睡”。

　　她們知道古涅知道以上的這一切。

　　古涅亦知道她們知道自己知道。

　　知道、知道……知道！知道！！！

　　他什麽都知道，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想出一個破局之法！

　　兩全之法！能滿足他所有的期望、野望、信條、欲求的辦法！

　　“你可沒有多少時間了。”

　　放眼望去，原本視野范圍內綠油油的青草此刻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冰霜之色。

　　古涅上下兩顎狠狠咬合、摩擦，恍惚之間甚至還幻聽到了從自己那靈魂體大腦中樞傳來的一陣“類似於電腦中央處理器高速運轉燒焦”的噪音！

　　諸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斑駁的泡泡閃現在他的腦海之中，又在眨眼之間破裂。

　　他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有且僅有一條——缺乏力量、魔力匱乏！

　　雖說他平時嘴上總是對“力量至上”的那套世間真理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但細細一想，他自己不正是因為“有足夠多的力量”才有余裕去抨擊、去諷刺嗎?

　　然而一個人類總不可能永遠成功、永遠趾高氣昂、永遠戰無不勝。

　　他總歸是會有戰勝不了的敵手，總歸是會有“渴求力量”的時刻。

　　古涅絞盡腦汁地思考了僅僅數秒，便本能地下了判斷——他整個人現階段能榨出來的“潛能”已然消耗殆盡，若想反敗為勝，延續他那“不敗傳奇”，無疑只能借助於外力！

　　外力是什麽?

　　思前想後，浪費了半斤唾沫，抒發了一腔熱血，怒斥了兩條巨龍……最終也只是繞了個圈，一個美麗卻拖遝的圈。

　　“實話告訴你，就算你想破腦袋，給你十年光景，你也只有這兩條路選！”菲奧娜又露出了她那含蓄又刺眼的笑容，相信她在逼迫別人簽什麽霸王協議時，也會擺出這種表情。

　　一種類似觀察困於迷宮中的老鼠們，嘰嘰喳喳宛如無頭蒼蠅般擠向存放著奶酪的唯一終點時，不自覺露出的表情。

　　天空，穹頂的顏色也明顯發生了改變，仿佛一層沾滿水霧的毛玻璃。

　　古涅顫抖著握緊燙手的茶杯，卻無減那股骨骼深處蔓延開來的嚴寒。

　　更可怕的是，隨著他整個“靈魂”被逐層冰封，他的思維速度也跟著慢了下來。

　　仿佛置身於一灘粘稠且正在風乾的凝膠內。

　　難道、難道！經過這麽一番輾轉，最終只能如她們所願嗎?！

　　古涅感覺自己滔天的怒火正從全身毛孔內不斷噴湧而出！但卻無法抵消愈發遲鈍的感官。

　　“唉……又是何苦呢?你這種行為跟那些被俘虜後嘴硬不肯乖乖吐露情報，被拷打一番最後又不得不開口的蠢貨有什麽區別?”辛德拉唉聲歎氣、恨鐵不成鋼地將某人的一系列舉動生動形象地歸納總結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阿嚏！”誰知古涅卻用獨臂環抱著肩膀，抖得如篩糠一般狂笑了起來，看起來既狼狽又癲狂。

　　“你們看好了，看好了！看看老子會不會‘招供’！”他的話語是那麽的鏗鏘有力、斬釘截鐵，懷揣著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勢。

　　不對！他的意思分明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

　　大地之龍的眼神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有些古怪地瞟了自己姐姐一眼。

　　她倒是很清楚辛德拉為何會如此“激”古涅。

　　因為縱使淪落到不得不二選一的地步，他也大概率不會犧牲那個人類少女。

　　既然橫豎自己沒有勝算，不如徹底掀翻這局棋盤！

　　你……你不會真的想這麽做吧！為了這盤棋能“和局”……就去毀掉後面那些棋局?姑姑大人會饒了你?！就……算你是她最喜歡、最親近的那一個侄女，她也不可能饒過你的！姐姐，姐姐！

　　博薩斯縱使有“親情”這種玩意兒存在，那也只是體現在父親與姑姑之間！你早就懂得這個道理……可……為什麽?！

　　她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所謂“姐妹連心”，這段交談中她們其實一直保持著一種若有似無的“默契”，可此刻辛德拉卻徹底無視了自己妹妹的“眼神”，繼續不依不饒地笑道:

　　“先說好，你可不要期望妾身會在最後一刻去救你哦！”

　　“那可真是，太……太太好了！反正你也根本沒有這種想法！”混雜著大量混沌情緒的話語，令測謊法則都無法立即判斷出他這句話到底是積壓已久的情緒大爆發，還是單純地在賭氣。

　　並且談話間整個空間都在搖搖欲墜，已經無法維持“測謊”的功能了。

　　“不不不，並不是妾身不想而是實在不能。”

　　“喀哢哢哢哢……”令人牙齦發酸的聲音愈發清晰，就連頭頂的“太陽”都開始褪去了色澤，千億年的轉化過程轉瞬即逝，偉大的恆星正在緩緩向“白矮星”靠攏。

　　“要知道，現實空間裡你距離變成冰塊只有不到半秒鍾了，”辛德拉搖頭晃腦地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遺憾模樣，沉痛地解釋道:

　　“即使是妾身，也沒法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及時趕到……況且這裡的‘妾身’充其量只是塊靈魂碎片，將獲悉到的所有信息傳回本體也是需要時間的。”

　　“最關鍵的是——妾身隻擅長把東西冰凍，不擅長解凍啊！哈哈，哈哈！”在古涅驚愕與混亂共存的眼神下，冰霜之龍頗為孩子氣地撫摸著後腦杓，不合時宜地乾笑了兩聲。

　　“所以你現在應該徹底搞明白情況了吧！現在！立刻！選擇和水元素權柄內的那滴魔血融合！再拖下去就太遲了！‘被冰封’可是不可逆的！”

　　佩戴著魔戒的手指不停在桌面上躍動，傳出清脆又急躁的聲響。

　　菲奧娜的遊刃有余肉眼可見地消失了，在掃視了一眼身後步步緊逼的白霜後，華美的臉上更是浮現出了一抹極其自然的狠戾之色！

　　與其說是焦急，不如說是一種近似於“預感到交易終將失敗”後商人特有的歇斯底裡。

　　她們在逼迫古涅的同時，古涅也在逼迫她們。

　　CEO膽敢令董事會失望，拿不出上頭想要的業績，縱使不會被撤職，也免不了一陣臉面無光、雞飛狗跳。

　　半神終究只是半神，即便名義上已經“成家立業”、“經濟自由”，仍然免不了要仰神鼻息。

　　可她卻偏偏什麽都做不了。

　　除了言語以外，別無他法。

　　世間最強大的生物此刻卻只剩嘴皮可用！實在是太滑稽、太有戲劇性了！

　　於是古涅再次笑了，放聲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露出顫栗的牙床，淒慘地笑了。

　　“看好了……咳，我，就算是死，也什麽都不會選！”

　　“你！你甘願因你那愚蠢的執拗放棄今後的一切希望?！”

　　“哈……哈，我最大的希望，就、就是，呃嗯，無論如何，都不能滿足你們的希望！”

　　虛弱至極的聲音此時顯得震耳欲聾、穿雲裂帛，令富可敵國、罕有敵手、專橫霸道的大地之龍都一時語塞。

　　她不知該如何駁斥古涅了。

　　對方所說的話實在是太過荒唐、太過不理智、太過情緒化了。

　　就好比你實在很難跟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孩子去講道理。

　　沒有邏輯，沒有規劃，看不到利弊！有的僅僅是個人好惡級別的執念！

　　損人而不利己， 單憑一腔熱血上頭！

　　明明有“兩害之中取其輕”的機會，可有人偏偏就要選擇一條漆黑無比，讓所有人都討不到好的道路！

　　或許有些人的“好”就是讓其他人“不好”;有些人所謂的“幸福”，就是去剝奪他人的“幸福”。

　　菲奧娜自眼前這個逐漸僵直的人類少年瞳孔中捕捉到了某種熟悉又陌生的神采。

　　這種感覺……令她不寒而栗！仿佛某個巨大又顯赫的太古陰影掙脫了空間與時間的桎梏，翩然附著到了古涅身上！

　　“不能理解是吧……噗額，我也，有些不能理解自己。”

　　太陽黯淡，冰晶爬升的窸窣聲近在耳畔。

　　看來輕松愉快的下午茶時間終於要結束了。

　　“但是！主角就是要這樣，不能受製於人！我已經付出了太多沉沒成本，就算是離經叛道，就算是隻愛自己，我也要這麽做！”

　　在最後的最後，古涅凝聚了所有精力，義正嚴辭地衝兩條龍呐喊，衝整個世界呐喊！

　　何等的愚蠢，又是何等的魯莽，何等的……自我。

　　卑微渺小又無助的人類生硬地駁回了太古龍們的方案，即便這會使他自己付出慘痛到無法正視的代價，即便這一切都與理性脫鉤，即便傲慢並非永恆。

　　無論是積極亦或是消極，行為本身通常蘊含著意志。

　　而意志的強弱，超脫於行為本身之外。

　　此情此景，此等毅然決然的意志，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鼓掌興歎。

　　於是真的有人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