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法說謊的空間內,此刻的古涅宛如一座石化的塑像,仿佛就連神經都被熔斷了一樣,毫無知覺,徹底麻木。
這件事帶給他的打擊不亞於“家庭美滿人至中年發現自己其實是雙性戀”,更是宣告了他之前的那些愚昧又高尚的堅持其實不過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如果古涅根本就不愛、或者說不喜歡她的話......那他的反駁也就沒了論點,簡直和沒掛安全繩就蹦極的蠢貨如出一轍!
面具戴久了,想要扯下來就難免撕掉一層皮肉。
謊話說多了,縱使能騙過自己也永遠成不了真的。
只是.....人既然能連自己都騙過,為什麽、怎麽可能!屬於自己的“思維宮殿”會判定這句話是“謊言”呢?
換言之如果整個空間的“測謊功能”是基於古涅的自我認知,哪又憑什麽能評判這兩條龍話中的真偽呢?
例如辛德拉隨便扯一件幾千年前陳芝麻爛谷子、古涅完全不知所雲的破事,思維宮殿又該如何評判?
倒不如說這個空間本身就疑點重重,測謊的能力更是好似憑空出現,完全沒有一丁點征兆!
“!”諸多疑點混雜一處最終轟然炸裂,仿若悅耳的下課鈴聲驚醒沉睡的學子,古涅整個人猛然一震!隨即恍然大悟,百般滋味皆在心中沉浮不定。
原來......他確實不愛厄露恩,或者說——遠沒有他想象中得那麽愛。
證據就是——本應痛徹心扉的橋段,他在心中不過品味了幾秒鍾後,轉頭就去冥思苦想什麽“靈魂殿堂的疑點”去了!
與其說是因為發覺自己完全沒有愛別人的能力而手足無措,不如說是因為劇情的展開脫離自己的預想,以及自己辛辛苦苦塑造出來的人物設定即將崩殂而慌亂不已。
謊言之所以只是謊言,就是因為它在被揭穿時通常會一敗塗地、一瀉千裡。
若想維系分崩離析的謊言,注定得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哼,果然說不出來……不過這也不能怪你……你們本來就不對等,就好比人不會對魔獸產生感情一樣。”
辛德拉輕飄飄的聲音仿佛從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只不過她的安慰聽上去辛辣無比,與傷口上撒鹽無異。
“所以還是乖乖接受妾身的方案吧!”
“不……不、不行!”古涅仿佛脫水的沙漠旅人一般,嘶啞著自喉嚨中擠出那麽幾個乾癟的詞語。
“哦?為什麽?你還有什麽理由?”冰霜之龍老辣地一眼看出這小子已是外強中乾、搖搖欲墜,於是微笑著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廢話!因為她是我的朋友!”某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心卻越來越虛。
即便有幸識破了謊言的本質,大部分人依舊無法直面它。
“朋友?你們是朋友的話不就更得這麽辦了嗎?”辛德拉眨了眨湛藍的大眼睛,天真爛漫的臉上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呵……你在說……”
“你不這麽做的話,你們兩個可是都會死的哦!朋友難道不應該替朋友著想嗎?”
“你!我!”古涅本能地察覺到自己即將掉入某個邏輯陷阱之中,“但我根本就沒有問過她的意見!”
“撲哧!”一旁悠然飲茶的菲奧娜差點徹底丟掉了她那“淑女風范”。
可以看出,某人實在是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了。
“哈哈哈哈!你、哈哈哈,
你何嘗問過、何嘗在乎過別人的意見?”辛德拉卻不顧什麽禮儀,懸浮在空中捧腹大笑起來。 這話可徹底將古涅問得啞口無言了。
是啊……他從來沒有在乎過他人的感受,為什麽非得在這件事上優柔寡斷、猶猶豫豫?這一點也不像他!一點也不像那個肆意妄為、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驚世駭俗之事都敢於嘗試的古涅!
這何嘗不是一種“人設崩壞”?難道非要用謊言卻遮蓋另一個謊言,用錯誤掩埋另一個錯誤嗎?
“說到底……你憑什麽斷定你們是朋友呢?明明相互之間都欲殺之而後快?”
“當然……當然是因為我理解她啊!你難道看不出我和她在一定程度上非常相似嗎?!”
據說在刀劍與魔法大行其道之前,言語本身就足夠殺傷生物了。
或許他從很久以前就想要訴說這番話了,無論聽者是誰,他隻想單純地傾訴。
“相差無幾的童年經歷!令普通人膽戰心驚的力量!與之俱來的恐怖天賦!極其漠視生命的態度!病態的思想與審美!”古涅揮舞著手臂,仿佛想把縈繞在身側清晰可見的迷惘驅散。
“啊啊……我們是那麽的相近,可她卻隻想著一死了之!不行不行!不行!我需要這麽一個角色!這個世界需要第二個‘古涅’!”
一個掙扎在痛苦之中,一個各方面都略遜一籌,與真貨形成鮮明對比的‘古涅’!
很好,沒有謊言的味道,均是鄙人的肺腑之言!
“哈?!這些充其量只是你的妄想吧?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麽相似之處?妾身思前想後,好像除了都喜歡殺人以外,壓根就沒什麽共同點吧!”辛德拉挑著眉毛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古涅話中的諸多破綻,並乘勝追擊
“難道不是你想要扮演一個高高在上的‘給予者’,所以才那麽執著於她的死活嗎?畢竟她要是死了,你很難在短時間內再找到這麽一個合適的人選了。”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這就是你口中的“不太了解人類嗎?”老子怎麽感覺是你不太了解你的姐姐呢?!
古涅索性徹底放棄了反駁,開始橫眉冷對地瞪向大地之龍。
他竟然逐漸開始享受起自己陰暗的心思被攤開、滾勻至陽光之下的這麽一個過程了!
“你身邊所有的人類不都是如此?一群為了烘托出你而存在的生物?”
“……人生不就是這樣?有紅花自然就有綠葉,我比他們強,又比他們搶眼,更是身負‘主角命格’,憑什麽不能這樣?”
“喲,你總算開始說些心裡話了?”
“不是心裡話”並不一定代表謊言;而“心裡話”也不一定就是實話。
“我懂了,你確實根本就沒有嘗試過去理解人類,你只是比較熟悉我而已。”古涅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與辛德拉已經認識了接近一年光景,既然他能偷偷剖析冰霜之龍的行為模式,對方也可以反過來分析他。
正如一句老話所講:“當你注視深淵時,深淵也在注視你”。
只不過人明顯無法在短時間內看穿“深淵”,而深淵卻可以在頃刻之間洞悉一個渺小的“人”!
“與其說你和那個低等生物相像,倒不如說你和妾身相像。”高等生物肆意發表著她的論點。
“嗯?”
“你總說你‘理解’了誰誰誰,其實無非是將你自己偏執、刻板、固化、理想中的印象強加於人!”陰翳的微笑劃過辛德拉的小臉,“你根本就沒有真正嘗試過去‘理解誰’,你口中的理解不過是大腦內的推演罷了。”
“好像......確實和你有點像......”
“哈哈!只是‘有點’嗎?”冰霜之龍伸出粉嫩的食指,指向古涅,“戰爭也好、決鬥也罷,此地發生在你身邊的所有事件!所有和你扯上關系的大部分人類!你都一心隻想讓一切按照你的‘預想’發展!這......難道還不像妾身嗎?”
“.........”古涅難以否定她上述的論調,同時他也在細細琢磨這堪比新大陸的偉大發現。
看來,他確實在某些方面和這條龍極其相近,可......那又怎麽樣呢?
雙方在見識與力量上的差距實在太大,你會興致勃勃得跟一隻螞蟻探討性格上的重合之處嗎?
如今一方是階下囚,一方是座上賓;一方是魚肉,一方是刀俎;一方是連隻惡魔都處理不掉的弱小人類,一方是和最上級的神明沾親帶故的太古龍。
古涅迄今為止最大的疑問不是自己到底愛誰不愛誰,也不是性格上究竟有什麽缺陷......而是這幾條龍究竟為何對自己如此上心!
你們不是對人類毫無興趣嗎?!
“妾身幫了你那麽多,一年來對你更是頗有照拂,你就不能換位思考,讓事情順著妾身的預想運作下去嗎?”
浮在半空中,一直和古涅處於同一個海拔對視的辛德拉突然落下,睜著水汪汪且覆蓋著數層寒霜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攥住裙擺,五頭身的形體貼近某人,抿著嘴唇惹人憐愛地抬起額頭,開始打起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親情牌”。
“嘶——老太婆就別裝嫩了。”
“你、說!什!!麽!!!”似乎只要是雌性,無論是何等物種,都不太喜歡別人提及她的真實年齡,這似乎已經成了一條公認的宇宙法則。
面對不受控制溢出極寒與殺氣的辛德拉,古涅卻顯得非常有恃無恐。
因為他已看出——自己雖是弱小的一方,卻可以憑借莫名其妙的“選擇權”穩坐釣魚台。兩條龍苦口婆心一反常態的勸說、利誘、辱罵、精神攻擊便是最堅實的依據。
為什麽?
他心中大致有個猜想。
估計是魔王與上帝授予他這顆寶貴棋子的“特權”。
在他挪動下一步前,不會有任何事物、任何人、任何東西膽敢傷害他。
不過也僅僅是“下一步前”了。
“你除了那個劍鞘的加護以外還幫過我什麽?我現在這般境地不說全部,至少也有一半是你害的!”對心靈質問產生了抗性開始正視自己的卑劣後,古涅的聲音終於硬氣了起來。
也是,畢竟只有臉皮厚到不可思議、負心薄幸、缺心少肺、隻愛自己的人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調整回來。
“妾身幫你的地方還少嗎?!你以為……”辛德拉差點被古涅氣得背過氣兒去,跺著腳上躥下跳。
“夠了!回歸正題吧!”仿佛是為了阻止姐姐進一步吐露信息,又好似是受夠了這一人一龍之間不忍直視的互動,菲奧娜有些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出言喝止:
“不管你如何拖延,最終還是要做出選擇,我希望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不是說了,我哪個都不選嗎?”
“哼姆……問題是——你不可能哪個都不選。”
“錯了錯了,”古涅大搖其頭,“我從紅堡學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永遠都有第三個選擇!”
“第三個選擇?”擺弄戒指的手戛然停頓,位高權重的大地之龍娟麗的眉毛微微一皺。
“你給出的道路、她給出的道路,那我為什麽就不能在這兩條路之間開辟出第三條路?”
“……明明渾身上下沒有一滴血屬於人類……卻沾染上了人類貪婪的壞毛病呢。”
“過獎。”
“那……你想出的,額……兩全其美的道路又是什麽?總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吧。”
“桀桀桀桀桀桀!”古涅仰天大笑,樂得連後槽牙都清晰可見,隨後臉色猛然一肅,沉聲道:“其實我還沒想好。”
“…………哈——哈哈哈哈哈,噗哈哈哈!”一旁的冰霜之龍聽聞此話,頓時笑得前仰後合,滿地亂滾,毫無身為最強生物的一丁點自覺。
“沒——想好?!”菲奧娜亦是驚詫萬分,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古涅會回復出這麽一句驢唇不對馬嘴的答案!
“這不是很正常?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在如此苛刻的前提條件下,眼珠一轉就想出什麽兩全其美的好方法吧!”誰知古涅卻顯得義正嚴辭、天經地義,似乎完全沒有一丁點羞愧。
“況且這個空間內的時間流動堪稱無限,再加上你們兩位‘良師益友’,何愁想不出好主意來?滅哈哈哈!你們錯就錯在不應該將我拉進這個空間!”某人情緒高漲,陰霾一掃而光,仿佛幾分鍾前心靈崩潰的人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樣,輕松且愉快地拽過茶杯,開始倒入一杓又一杓白糖。
“咳咳,誰告訴過你時間是‘無限’的?”
古涅倒糖的手只是微微一頓,緊接著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時間”不是無限的,但按“地上百年天上一天”這種公式來換算的話,他至少還有好幾天的時間,這麽長的時間,也足夠他想出個法子來了。
大概……吧……
“你的肉體在現實空間內已經度過了接近半秒種。”
“嗯哼。”預料之中。
“那你知不知道水元素權柄會在多長時間內凍結你的靈魂?”
“……不知道。”古涅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了。
“一秒,只需要短短一秒。”大地之龍伸出修長的手指,露出令人癡迷又令人悚然的微笑:
“你難道就沒感覺到四周越來越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