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嗅著空氣中遠遠飄來的血腥味,納戈爾緩緩閉上了眼睛,龐大的身軀置於寬大的獸皮交椅中,全身肌肉松弛,幾個呼吸間就將自己調整到了一個最為放松的狀態。
他很清楚——底下各個部落裡已經出現後撤的苗頭了,任誰的族人腦海中被植入嗜血術,被送去當試探敵情的炮灰......都會感到有些憤怒。
縱使這些獸人在他們的部落中本就屬於“邊緣人物”,但面子上依舊很掛不住。
但面對此等內憂外患,最應該感到焦急的大酋長卻仿佛穩坐釣魚台一般,顯得悠閑自得,不慌不忙。
難不成他也跟古涅一樣,還沒開打就以為自己“必勝”了?
納戈爾這麽胸有成竹的原因倒並不難猜,一是因為他以為太初關的補給已經“青黃不接”,二則是因為對面的城防措施已經被摸透了七七八八,但最重要的是——那些死掉的炮灰並不是他的人!
也就是說,從屬於大酋長本人的精銳部隊依舊分毫未損,且一直在養精蓄銳,狀態正佳。
但按道理講,這數十萬大軍不都應該是他的手下嗎?怎麽會存在這種“自己扇自己一巴掌還笑出聲”的詭異現象呢?
哈,這麽想的人未免也太瞧得起獸人的“凝聚力”了,再次重申一遍,這支大軍充其量不過是個松散的“戰爭同盟”!彼此間毫無默契,甚至舊仇新帳還有一大堆......怎麽可能會“團結”呢?
能組成聯軍,攻城略地,一路從極北冰原打到太初關城下,內因與外因皆是不可或缺的。
外因便是與人類世世代代結下的血仇、越來越稀缺的生存資源、以及那個“冰雪會覆蓋一切”的神秘預言。
內因就顯得非常簡單粗暴了,都是因為每隔幾百年就應運而生的“神山之子”總會在極短的一段時間內以對於獸人來說無可匹敵的力量整合所有部落,從而妄圖實現歷代大酋長共同的夙願——遠征。
獸人這個種族畢竟根源上是崇尚武力的,故能臣服在絕對的力量面前。
而此刻我們的大酋長閣下正在充分地放松自己的身體,以保證過一會兒能以最佳的狀態迎敵。
可是身為“絕對核心”的他為何要在戰爭初期就坐鎮前線呢?萬一出個好歹,被“斬首行動”了,那其余的獸人們恐怕就要直接作鳥獸散了!
這就是一個聽起來分外可笑,但真遇上了卻讓人根本笑不出來的可悲困境。
縱使各個部落一致對外,明面上不會相互下絆子......但壞心眼兒卻依舊不少。莫要以為獸人就沒有“心眼兒”,他們只是在大方向上智商不夠罷了,於其說是“鼠目寸光”不如改叫“又蠢又壞”。
攻城戰,最先開始衝鋒的那批人絕對是死得最快的,這是常識中的常識。
那麽問題來了——在雜牌部隊為了探路都死光了的前提下,誰先上呢?
先上風險高,收益自然也很高。自古以來,第一個登上敵方城頭的士兵都會加官進爵,飛黃騰達......獸人這邊也一樣。
但對於各個部落的酋長來說,此等機會未免有些太過渺茫——若是自己攻城時拚光了家底,喪失了“力量”這個立足之本,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真能輪得上自己嗎?更何況入城燒殺劫掠時,若是自己損失了太多兵力,絕對只能喝別人剩下的湯湯水水!
聽上去很可笑,很荒謬是不是?
呵,你還真別急著笑,
無論是何等種族,在遇到類似的局面時恐怕第一個蹦出腦海的聰明想法就是“先保存自己的實力,讓別人先上!” 翻譯一下就叫——死道友不死貧道。
擁有敢為人先的大局觀、把族群的利益永遠放在第一位、甘為族群獻身等優良品質的生物終究是少之又少,少到偶爾出現一個就值得文人墨客大書特書、毫無尺度地添油加醋。
這類人又大多都因為沒有相稱的實力而死在了衝鋒的半路上,能活下來的壓根就沒幾個,所以對於別人的“神化”也無法反駁。
既然高大上的行不通,那就隻好來點“下裡巴人”的了。
因此在這片大陸上的幾乎所有軍隊中,均會設立些名稱各異,但職能卻都是圍繞著“督戰”這個詞的部門,為的就是扭轉生物本能上的怯懦,強迫士兵們絕對不要後退,向死而生。
畢竟不幸戰死在敵人手裡的話你是英雄,是烈士;但死在自己的同袍手裡,這未免就有點太難聽了,甚至還會牽連遠在後方的親人。
這就是為什麽正規軍一向要求自己的人得有尚在人世的親屬,一是為了激發你“為國家出力就是為家人出力”的決心;二來則是為了防止叛變。
單身漢、了無牽掛的獨行俠往往是軍隊所排斥的,因為沒有牽掛,不好控制。人家萬一不爽了,跟上頭不對付起來,一氣之下投敵了怎麽辦?你這找誰說理......或是報復去呢?
根據執行方式的不同在表現力上也會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古涅那一套煽動對外情緒、激化仇恨、宣揚榮譽感的做法就明顯比上述的這些高明不少。畢竟讓人懷揣著“信念”而死,總比被逼著去死或是因法術的影響而發狂要溫和、人道許多。
可你還真不能怪軍方陰險,毫無人性,不講人權。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一直在享受著軍隊給你提供的各種優渥條件與權力,最後卻連自己的一條命都舍不得?到底是誰毫無人性啊?
在這個世界裡,用錢買命是一種非常平常且普遍的交易,就好比雇傭兵一樣,拿錢辦事,天經地義。
再說了,你也不是沒有活下來的機會啊!只要你本事夠高,殺個七進七出都沒人攔著你!居然現在還抱怨連連?說白了還不是你平時修煉得不夠努力?!
納戈爾對緊隨其後的一連串戰鬥信心十足,在他看來除非是那條“冰霜之龍”吃飽了撐的沒事乾,否則自己是絕對不會出什麽“好歹”的。
乃至於此刻他甚至感覺“督戰”這件事都要比攻破太初關來的更為麻煩。
以現在的局面來看,只有他親自出現在第一線,才能十拿九穩地鎮住那些滿腦們小心思的酋長們,且“禦駕親征”也能很有效地提高整支軍隊的士氣。
其實這些不過都是借口罷了。納戈爾咧開嘴,在四下無人的帳篷中發出一段無聲的獰笑。
真正的理由很簡單——他已經有足足一個月沒有殺人了!他渴望著利斧割開皮肉、剁碎骨頭、碾碎希望的美妙聲響!他渴望殷紅的血液將白雪徹底浸染的淒美場景!
他渴望哭嚎,渴望死亡,渴望......殺戮。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和厄露恩其實是同一類生物。
只是他可以稍加控制一個月,而厄露恩卻完全控制不了。
就在他充分享受著戰前最後一絲余暇之時,帳篷的簾子忽然被掀開,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
納戈爾將獸眼眯成一條縫,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來者。
他就算不睜開眼睛去看也能猜到進來的人是誰,他手下的親信將領們都被派去整頓部隊了,此刻能這麽大搖大擺地接近主營,且帳外的衛兵絲毫不加盤問的人只有一個!
“尊敬的大酋長閣下,太初關的防禦陣勢已經讓各位將軍記熟了。”黑袍人那空洞、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於帳篷中響起。
但納戈爾卻對這聲音沒有任何不滿,不如說還有些身心舒爽。
因為大部分獸人在稱呼他時都不會加上什麽“詞綴”,例如“偉大的”、“尊敬的”、“戰無不勝的”等......讓正常人聽著就有些尷尬的詞匯。
一些腦子裡長滿了肌肉的獸人們甚至還對他直呼其名!這真是讓他不爽到了極點!兩相對比起來,黑袍人乾巴巴的尊稱真算得上是難能可貴了。
“俺知道了。”納戈爾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後,就再次闔上了眼皮,含含糊糊地問道:“.......和你那個朋友說的有什麽不一樣嗎?”
“大......體上差不多。”黑袍人罕見地遲疑了片刻。
因為豈止是和密信上“相差無幾”?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真不知道那個金龍商會的管事究竟是怎麽搞到這麽詳細的城防布局的!
但他也不能那麽直白地說出來,那麽說不就等於告訴人家——“你派的那些炮灰們死得毫無價值”了嗎?他在達成目的之前可不想惹惱這個喜怒無常、陰鷲無情的戰爭酋長,於是就挑了一個相當折中的說法。
關鍵是諾亞想“兩頭掙”的野心不是已經被拆穿了嗎?就連最近發給獸人這邊的情報都不是他本人寫的了,上面怎麽可能有太初關最新版的城防布局?!
這就是古涅的高明之處了。雖說領兵打仗、運籌帷幄他不怎麽在行,但要論玩心理戰,下絆子使陰招,還真沒人能出其左右。
其實說穿了也就還是那麽一套理論——高明的謊言必須要九成真一成假,真的可以是不那麽重要的信息,但假的一定得是重中之重!
乍一看裝內奸把自己的底褲給敵人瞅個精光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但稍微一琢磨——人類真的能靠那些極其有限的防禦設施抵禦獸人這八十萬大軍嗎?沒有足夠強力的AOE技能,光是靠那些玩意兒,他們恐怕是得活活被耗死!
關鍵在於讓獸人高層相信——“太初關守備資源的補充速度已經跟不上消耗了!”這個彌天大謊,只有這樣才能讓獸人逐漸滑入古涅精心準備的陷阱當中。
很顯然,納戈爾也沒有全信內奸的告密,不如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眼前的這個黑袍人與其背後那個不明所以的“灰燼”組織。
雖然他挺喜歡這個人類的恭維,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這種懷疑態度非常正常,因為內奸臨陣反水,搞一套苦肉計的先例並不在少數。作為一個獸人能想到這一點已經相當不錯了!不過可惜卻還是棋差一招,徹底中了某人的奸計。
類人生物的思維慣性就是如此——但凡有一點不對,便會全盤否定;但只要有一半得到了證實,便會全盤相信。
想要不中這種套路,只要清醒地認知——“城防布局毫無問題”與“城內糧草不足也應該是準確的”完全是兩碼事更不存在任何因果關系就夠了。
古涅這麽做沒有提前告知任何人,這還算他有些自知之明。
納戈爾卻並不認為那些劣等獸人都是“白死”的,能為自己證明情報的真偽就已經讓他們“物超所值”了!一想到破城之日將近,更不禁心生澎湃,就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觀察到獸人大酋長那完全沒有反應的反應, 黑袍人心中更加不屑,表面上卻愈發恭敬:
“恭喜大王即將成為北境之主!與我等之間的約定,請您.....”
“俺當然記得!你們既然幫了俺們大忙,俺就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納戈爾豪爽地揮起蒲扇似的大手。
“哈哈,我謹代表灰燼多謝您的慷慨。”黑袍人急忙鞠躬還禮,將自己的面容對準地面。
‘呸!等俺在這邊鞏固好了勢力,攻佔了中原的更多土地後,就用不著你們了!到時候再把你們的情報告訴另一夥人類.....哼哼......’明明事情八字還沒一撇,納戈爾在心底居然就打起了另一套算盤!
不得不說他還真算是個獸人這旮旯空前絕後的大陰謀家!居然自行領悟到了“遠交近攻”的高精尖策略!甚至早早意識到了“以自己這點實力絕不可能鯨吞所有人類的地盤,只有周旋於人類內部不同的派別才有可乘之機”這異常現實的處境!
他並不關心“灰燼”與北境到底有什麽過節,只要知道自己有利可圖就夠了!
“去通告全軍,總攻將在一個時辰後發起。”一切盡在把握的快感令他的手掌忍不住輕微地顫動起來,但話語卻還是極力保持著平穩,仿佛一位不驕不躁的王者。
殊不知他犯了一個新手的通病,一個致命的破綻,一個犯了一次就很有可能不會有機會再犯第二次的錯誤。
事情太過順利,以至於他似乎將別人都當成了傻子。
但你在利用別人的同時,會不會別人也在利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