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內一瞬之間寂靜得令人發毛。
這裡本是修道院用於祈禱、修行、感悟的地方,自然會有聖教最廣為流傳的宗教標志——聖光之主的雕像。
神本該是沒有什麽“固定形態”的,但人類總是會找尋到一種他們樂於接受的形態去崇拜祂。
此刻,祂的雕像也被安置於建築二層的最中央,無聲地俯瞰著眼底的芸芸眾生。
“您不會以為我會把自己的身體,就這麽簡單地交出來吧!”
厄露恩嘴上雖強硬、渾身的魔力亦升騰不止,但信心卻已緩緩墜入深谷。
光是彼得羅一人,等級就超出了她一大截!更別提還有三個同樣不知深淺的高手在旁邊虎視眈眈。
手心逐漸開始滲出虛汗、呼吸無自覺地變得急促、瞳孔充血……
她自知想要全身而退完全是白日做夢了。
因為此等不啻深淵的差距根本不是靠“臨陣爆發”所能彌補的。
正如跳蚤縱使能蹦到身高一百多倍的高度,也絕對無法跳出梵蒂岡的城牆。
哪怕厄露恩能像主角那樣“驟然爆種”,不講道理地提升一百倍的魔力容量,也難以創造出奇跡。
如果換成是古涅的話……他能嗎?
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疑問突然閃過她的腦海。
‘啊……原來,我……不想死?’
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湧現雜念,在她看來,就是一種無法“視死如歸”的表現。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你肯定是誤會了什麽。”
“什麽?”
沒成想預料之內的殘酷鎮壓並未登場,老人只是搖著頭無奈地笑了笑,橫看豎看都沒有一丁點刀兵相見、笑裡藏刀的意思。
“天使又不是邪靈,怎麽會‘奪舍‘人類的身軀呢?”
“可我覺得……跟’奪舍‘沒什麽兩樣。”厄露恩的警惕依舊不減半分。
“好吧……我承認是我之前講解得有些不清不楚。”
“您似乎根本就沒講解過,而且我好像是突然被不明不白地叫到這兒來的。”
“哈哈哈哈!你這老鬼!堂堂異端審判廳大審判長怎麽連個手下的小姑娘都鎮不住了?”紅袍人發出一連串豪爽的笑聲,完全進入了看戲狀態。
“你有疑惑倒是不無道理,”彼得羅直接將身旁的同僚當成了空氣,用很慢很慢的語氣為自己辯訴:“但……決定時間和地點的並不是我們,選定你當容器的也不是我們。”
“哦我懂了,都是拉斐爾大人定下的?而且還是在今天通知你們的對吧!”
“沒錯,但選定你卻不是昨天才決定的。”
‘這倒也算有理,否則為什麽非要我提早趕回聖城?’厄露恩眼珠一轉,問道:
“那是什麽時候決定的?”
“大約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這也太扯了吧!
少女的臉上浮現的驚詫幾乎完美具現化出了以上這句話。
“無需驚訝,據說拉斐爾大人能洞穿未來過去,三百年還是三千年後發生的事,對她來說都像是近在眼前。”
“而這只是聖光之神的基礎權能之一。”
“偉哉,偉哉!”
“聖哉。”
“主所應允的,終將實現。”
整個密閉空間內一改之前的輕佻滑稽,變得既莊重又聖潔。
當禱告的回響徹底消逝後,大審判長才開始不慌不忙地繼續剛才的話題。
“無論是你或是他們,天使們只會‘借用’一下你們的身體,充當滯留在物質界的一個憑依,跟‘強行佔據’還是有所區別的。”
“不不不,這分明就是講得好聽了些的‘奪舍’吧!”
“你大可以當成自己的身體裡暫時住進了另一個租客,白天是你,晚上是她,待此間事了……身體自然會還給你。”
“那我的隱私呢?我的私人時間呢?我討厭加班!”這陣子還想在梵蒂岡花天酒地、胡吃海塞一通的第三審判長雙眼瞪得溜圓,小臉氣得通紅。
“這個……只能請你忍一忍了。”
“我能選擇現在直接揚長而去嗎?”
“不能。”
“沒有其余人選?就一定得是我?”
“是的。”
“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
也是,要是真有得商量就不會一直對厄露恩守口如瓶了。
之所以之前那麽長時間都不告訴她,無非是為了“不讓她有反對的自由”。
絕對要確保“萬無一失”!
或許在大部分平民百姓的眼中,聖光教派的做派一向是懲惡揚善、鋤強扶弱、匡扶正義……但在大部分知情人看來——聖光除了柔和與包容之外,更有霸道崢嶸的一面!
視情況而定,甚至會展露出殘暴的一面!
聽起來是不是很像太古龍的做派?
傳說就是聖光之龍稍稍修改了聖教的教義。
憑什麽?
就憑她是下一任聖光之神!
況且那位上帝目前看來不怎麽在意這個世界,更不關心人類擅自解讀的神意。
聖光說穿了其實就是一種較為柔和、品相姣好的力量,而力量本身並沒有好壞,更不可能成為正義或是邪惡的代名詞。
這類屬性與標簽往往都是人類後來附加上的。
“嘿哈哈哈哈……”厄露恩垂下頭,任憑發絲覆蓋臉龐,陰沉中附帶著一絲癲狂地輕笑了起來,“我以前也讓很多人‘自願’為信仰犧牲過,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今天就輪到我了。”
“其實歷史上許多自願獻身成就大我的英雄們,在最後一刻,也是會後悔的,只是歷史只會記載他們的英姿,卻不會轉述人性中的原罪。”
“哼,我才不需要到最後一刻才反悔,我現在就很後悔!”
她也確實很後悔,後悔自己為何非要來趟這灘渾水!
本來她大可以和姐姐以及古涅一同前往梵蒂岡,但可能是因為審判廳的調遣、更可能是因為她最近在見到某人時常常會怪異地喪失冷靜,所以我們的亞歷山大二小姐就像逃跑似的提前趕回了這座聖光之城。
倘若那位大天使長真的能看穿未來,這點小事自然也會在計劃之內。
“既然你這麽抵觸,那我不妨跟你說點‘好處’。”彼得羅實在拿自己的乾孫女兒沒辦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隻好連哄帶騙地細聲勸誘。
“好處?別告訴我是什麽加薪升職啊!”厄露恩雙臂環抱,嘴角不屑地上挑。
說實話,以她的身份,若不是為了殺人執照,根本沒必要入職這麽一家“年終午休、風吹雨淋、東奔西走、不得善終的企業”。
公家給予的權力雖大,但麻煩卻也不少。
她現在不就身陷於一個天大的麻煩之中嗎?
“你要知道,這可是天底下每個聖教徒都求之不得的機遇。”
“還求之不得?因為那什麽‘榮譽感’嗎?”少女雙指彎曲。
“當然是為了力量。”
“力、力量?!”
“有幸能讓一位半神暫時寄宿在自己身體裡的人類縱觀歷史也是屈指可數,哪怕她會在一段時間後離去,所遺留下的法則就算只有絲縷,對於你來說也會有天大的好處!”
厄露恩當即石化了,她確實沒料到“被奪舍”還能有這等好處!
“同時在此大天使長操控你身體的期間內,你大可以記住她操控的細微之處以及聖光的運用,之後再熟悉積累的經驗……這可比現存的任何訓練體系都要強上太多了。”
“此話……當真?拿、拿出證據來!”
“我騙你幹什麽?你又不是第一個即將被天使附身的人類。”彼得羅苦笑著擺了擺手。
“好……額咳咳!等等,這麽好的事為什麽你們不上?為什麽偏偏會輪到我?”她差一點就要滿口答應了,但又急忙咳嗽了兩聲。
古涅同學的多疑她倒是學到了七八成,可惜有一樣東西卻是怎麽學都學不來的。
那便是——“智慧”。
沒有明辨是非洞若觀火的能力,單純的多疑就只是浪費口水罷了。
“哈哈,之前不是講過了嗎?容器的人選可不是我們來決定的。”這回是那個紅袍人簡潔地回答了她的疑惑。
哦……也對哈……厄露恩不自覺地撓了撓頭,然後雙手攥拳、面色激動地大聲說道:
“哼嗯,那還等什麽?趕緊開始吧!”她倒也不含糊,瞬間就從抗拒變成了迫不及待,雙腳跺地,純白的發絲在半空飛舞。
她似乎忽略了一點,很關鍵的一點。
就算拉斐爾的容器是“特別指定的”,那其余的天使呢?如果功效真有那麽神奇,那豈不是更應該讓各大家族潛力滿滿的年輕人來“體驗”一下嗎?為何非要讓荒山野嶺的修女們以及死掉也不可惜的秘密部隊來享用這頓盛宴呢?
這不是赤果果的“暴殄天物”嗎?未免太不經濟、也太不合理。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這件事必須要保密,而且發展得太過迅速,讓樞機會有些手忙腳亂……
但無論搬出何等理所當然的理由,都無法完美地解釋這個疑點。
實在是令人頓感百爪撓心。
不過厄露恩連疑點的尾巴都沒抓住,自然也就沒了此等煩惱。
所以說,煩惱往往隻屬於聰明人,無知方為庸人的良藥。
彼得羅眉間的皺褶更深了一分,可他的語氣依舊是那麽雲淡風輕。
“你以為我為什麽會有這個閑工夫跟你講解神學?”
“為什麽?”
“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所以跟你聊聊天也算是打發時間了。”
“又是‘不知道’?!”厄露恩雙瞳內再次冒出攝人的金芒,“那你們到底知道什麽啊!難不成我還要再等上兩個小時嗎?”
“說不準,也許兩個小時,也許就……”
話剛說了半截,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句話一般,一束白光無聲且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但此刻太陽早已遁去,眾人的頭頂上更是一層不透光的磚瓦……
光,是從哪來的?光源,哪來的光源?
沒有光源。
但光就那麽明晃晃地存在著。
大審判長和紅袍人們默默退後一步,雙膝觸地,兩臂伸展至極限,腰板挺直,宛如用身體構成了一具具十字架。
身形沐浴在白光之中的,僅剩下“容器們”,或者說……“活祭品們”。
厄露恩集中精神睜大雙眼,手指不受控地抖動起來。
她不願放過每一個細節。
同時身為一名噬魂者,她能模糊地感應到“有什麽”正在不遠處的虛空內醞釀!
那是無窮的光與無窮的熱,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東西。
“哢——————”
蛋殼碎裂。
天界與人間暫時開辟出了一條通路。
仿佛輕輕掀開托盤上的餐蓋,如同乾冰升華後的氤氳暴散而出。
“光芒”突然變成了可以被觸摸可以被容納的事物。
靈魂的終極形態在毫秒之間於少女眼底綻開。
天使們都是純粹的“能量生物”,她們的形體並非“容器”,而是靈魂的“延展”。
那麽在她們之上的天使長又是什麽?
一種至高的概念?
一團又一團的聖光包裹住了周遭的人類們,將他們渲染成耀眼的水泡、輝煌的光繭。
轉化的過程非常迅速。
不消片刻,光團就滲進了肉體之中。
“修女們”與“少年們”睜開失去瞳仁,一片乳白的雙眼,趔趔趄趄、跌跌撞撞、機械地朝少女走來。
緊接著又全部同時單膝跪地,宛如在覲見他們的君主。
“額…………”厄露恩本想說些什麽,又張口結舌地閉上了嘴。
她現在可算是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的偉人在最後關頭都會後悔了。
既然選項早已消失,最後體驗一下後悔的新奇,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人類哪怕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是渴望選擇的機會。
她閉上雙眼,靜待著“什麽”的到來。
……………………
…………………………
……………………嗯?
…………是不是等得……時間有點太長了?
現在睜眼………不太好吧?
……………………
……………………
該死……這是你逼我的!
她先是嘗試性地睜開左眼,隨後是右眼。
所見的一切和閉眼前一般無二。
厄露恩抿起嘴唇,雙眼微眯,小幅度地轉動脖頸,與大審判長閣下面面相覷。
一老一少的眼神中都浸滿著迷惑。
終於,“天使們”也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後知後覺地站了起來。
“#@%^*……”
喉嚨內傳出無數不知所雲的雜音,簡直就像是在調試剛剛獲得的身體一樣。
“/$€&……發現錯誤。”
“目標已被佔用?”
“被誰?”
“無法識別,無法分析,進程中止。”
“似乎更加古老。”
“超出權限。”
“那拉斐爾大人……”
“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
在七嘴八舌又毫無情緒起伏的議論聲中,彼得羅的老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