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絕對平整的平面且邊緣無限延伸的空間內。
濃霧彌漫,如同將逝之人那沉悶的呢喃;光影齊奏,宛如一曲獻給亡者的挽歌。
這裡的一切事物終將溶解在無盡的寂寥與虛無之中,墜入無處不在的因果輪回。
與其說這裡是生與死的交界地,不如說是靈魂重塑的“熔爐”。
我的五感似乎被永久地剝奪了。
我什麽都感覺不到,就連一句最簡單最直接的感慨都想不出,只是單純地“存在”著。
就在名為“貝爾維絲”的個體即將消融的刹那,無聲的空間突然被一句縹緲清冷的問話所填滿。
“你,還想繼續活下去嗎?”
瞬間,我恢復了“聽覺”,只是為了能夠辨識這句話。
這是哪?你是誰?最重要的是……我又是誰?
“真奇怪,你們人類有時會為了生存不惜一切,有時又會縱容人性蓋過求生本能。”
啊??
“你已命懸一線,為何還要在意那些?”
在意未知的一切、想要知曉、想要獲得,難道不可以嗎?
“…………很好、這個回答很好,所以我才會喜歡你們這個族群。”
您……究竟是?
“這裡是所有遊魂的中轉站——斐多,而我,是此處的代理維護者——拉斐爾,不過這都是些細枝末節。”
細枝末節?
“沒錯,你的肉體已然消亡,靈魂也即將失去固有形狀。所以我在此提出一個交易,讓我在聖典期間借用你的身體,你也能借此重返人間。”
重返?也就是復活嗎?!還有,借用身體是什麽意思?
“我本已選定了一件容器,可她卻被我一位蠻橫的老相識佔用了,而你,則是近期最為完美最合我心意的容器。”
我感覺有些混亂。
雖然記不清了,但“拉斐爾”這個名字無疑激發了我一種本能的衝動與惶恐,恐怕與我對話的這位…………是某個超出我想象的高位生物。
能輕而易舉地令已死之人復活,此等偉大崇高的生物,為何還要特地“借用”我的身體呢?
“我的本體若是降臨人界,那一瞬就會蒸發掉你居住的城區,這應該是你我雙方都不願看到的。”
蒸、蒸發?那好吧!我同意了,您還是用我的身體吧。
“哦?這麽快就答應了?我原以為你還要再糾結一會兒呢。”
不需要了,我想問的都問完了,並且……我也有未了的心願。
“呵,無論你的心願是什麽,我都會讓它實現,我保證。”
光與烈焰的使者出現在我身前,所能理解的輪廓,就宛如一隻伸展出斑斕翅膀的蝴蝶,翅膀內容納著無盡的星辰,同時蒼穹之上投下的絢麗極光。
那身姿讓我首次感到絕望。
因為我根本無法描述或是用畫筆記錄。
那圖形、那紋理、那匪夷所思的結構……仿佛將世界的形態一概容納其中。
她的曲線似乎是不規律的,或許又因為人類的視角過於狹窄,無法品測出其中的規律……
終極的生物,終極的……美。
霎那間,聖光遍布一望無際的平面,將濃霧席卷一空。
沐浴在聖光之下的人,必將會投下暗影。
不知為何,我在目睹神跡之後的感想竟如此陰暗。
因為我徹底理解了自己的局限性,這是自出生以來就無法逾越的鴻溝。
人類注定無法描繪天使真實的容貌。
但我卻渴望描繪,渴望用自己那卑微的視角去感受。
這種不由分說的醜陋欲望,正是我長久殘缺的神韻。
哪怕讓我付出生命、乃至靈魂的代價,我也心甘情願。
啊啊……死掉真是太好了,若非如此,我豈能一睹……
“看來你已經找回自己的記憶了,不愧是我看中的靈魂,居然能在斐多中重獲自我,省了我不少力氣呢。”
是的……我是……貝爾維絲。
溫暖的聖光將我團團包裹,將我原本破損不堪的魂體重塑。
我迫不及待地揮動起新生的“四肢”,腦後卻湧上一陣倦怠。
“你先睡一覺,接下來,就先交給我吧。”
溫柔又威嚴的聲音在我心神的最深處響起。
於是我緩緩閉上了雙眼,沉入羽絨被那綿軟的夢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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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失去活性的肉塊在暗紅色的地板上微微抽動。
“嗯?”
即便是如此輕微的動靜,依舊傳到了正在消除痕跡的兩位凶手耳中。
屍體動彈一下並不稀奇,因為人在死後肌肉就是會偶爾抽搐片刻。
但接下來的“動靜”卻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也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早就凝固的血液不知為何恢復了鮮活,如涓流般靜悄悄地逆流回殘破的肉體。
與軀乾分離的斷肢仿佛蒙受召喚的魔劍,連同散落的肉片一起滑向本體。
聚合,回歸,修複。
好似破鏡重圓。
然而任誰都明白——破鏡無法重圓,或者說……很難重圓。
人死無法複生,或者說……很難複生。
無論是“破鏡重圓”亦或是“死而複生”,聽起來都與這個生活在第七區、等級連十級都不到、除了繪畫以外一無是處的平凡女孩完全絕緣。
可離奇至極的事偏偏還是發生了。
貝爾維絲睜開了雙眼。
日月、繁星以及聖光墜進了她的眼瞳。
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卻亮如白晝。
明明在缺乏供暖的寒冬之中,卻溫暖如春。
人分明已經死了,卻在眨眼間站了起來。
“少女”拍了拍不染一絲血漬的校服,用完好無損的食指指向房間深處。
兩截被分割得極其平整的肉塊宛如磁鐵的正負兩極,自覺地“吸附”在一塊兒,隨後斷裂的痕跡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繼續揮舞手指,只是熟睡著的中年婦人就躺在了位於臥室的床上。
被掀倒的桌椅、打翻的粥碗、破碎的木門……統統在如夢似幻的幾秒內恢復如初。
做完這一切“準備工作”後,她終於轉過頭,靜靜地看向那兩個傻愣在原地的變形殺手。
為什麽一言不發?為什麽不發起偷襲?為什麽不趁機逃離這個明顯變得詭異的場所?
為什麽……只是什麽都不做地……看著?
沒有那麽多“為什麽”。
無法做到的事情就是無法做到。
因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與壓迫從頭到腳地“包圍”了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留在原地!
這股“勢”唯有經歷過無數修羅場的人類方能察覺,同時他們還不能率先出聲、無法有任何舉動,必須要等待“那個東西”先開口……否則就會被當場被那股“勢”碾碎!
“我觀察過眾多凡俗,其中有一類人的行為最讓我困惑不解。”貝爾維絲,不、應該稱呼她為拉斐爾的高等存在露出明眸皓齒的微笑:
“他們會放過或是原諒壞人,尤其在壞人是異性的情況下。”
“他們這麽做也並不是沒有前提,只要壞人沒有殺掉他、殺掉他的夥伴、殺掉他認為的好人就行;無論中途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付出了多少辛勞,用他們的話來講就是‘反正又沒有一個人喪命,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機會。’”
“兩位,現在兩個前提條件都滿足了——異性且沒有人喪命。”
拉斐爾聖潔的笑容完美地承襲了貝爾維絲的活力與魅力,同時在此之上附加上了些許悲天憫人、天真無邪、飄忽不定。
但冷汗卻沿著皮膚涔涔流下,簡直就像脖頸周遭爬進了數隻小蟲!
搔癢無比,身體卻無法動彈一下。
結果似乎正如她所說——沒有人喪命。但要知道,殺手組合在剛剛可是確確實實地殺害了母女倆!而且還是用一種近乎“虐殺”的方式!
以一個不講道理的方式復活的少女的短短幾句發言,本就已經令人足夠費解,但在費解之余,更令人打心底發毛!
“所以我決定效仿一番他們,就這麽原諒二位。”拉斐爾眨了眨眼,再次伸出一根手指,“既然‘前提’講完了,那就來說一說留你們一命的要求吧。”
”要……要求?”愉快犯總算是可以說話了,但他話語中原本對弱者的殘忍與對生命無窮的戲謔之意……此刻已戲劇性地不見蹤跡,留下的僅有沙啞與戰栗。
他們沒法理解像一頭牲口一般被殘殺的少女為何會滿血復活,也搞不懂為何孱弱無比的小白兔會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一個難以鬥量的怪物!
他們唯一能理解的,即是雙方之間那難以言喻、無法直視的實力差!
相差到什麽程度呢?
哈……如果是在認知范圍內的“差距”,他們也就不會如此恐懼了。
正是因為人類永遠無法揣摩神明的深淺,所以才會有“信仰”一詞存在。
“寬恕當然要有條件,要是壞人之後不願意改邪歸正,繼續為非作歹,那我豈不是也成了幫凶?”少女擺著很搞笑的表情說著很搞笑的話。
然而她周身散發出的壓力卻一點也不搞笑。
“您、究竟是……”殺手的脊梁差不多要被徹底壓彎了。
他們在這一行雖算不上頂尖的高手,但也絕不是弱者!更不是懦夫!
可戰鬥的信念卻猶如一塊破抹布,被輕而易舉地撕裂、拋棄了。
他們之前有多麽凶殘狂暴、目中無人,此刻就有多狼狽不堪。
“我知道你們是‘嫉妒’的信徒,不如這樣吧,你們棄暗投明轉信聖光教派,我就可以做主放你們一馬。”
眼見自己最大的秘密被輕描淡寫地說出,任誰都會六神無主,可逗哏殺手卻急聲道:
“嘶哈——信聖光就可以……可以走嗎?您、此此話當真?”
“我從不誑言,即便是對你們這種墮落之徒。”
那廝只是踟躕了半秒,眼底冒出的紅光如漸熄的蠟燭般搖曳了片刻後……
“我發誓、發誓!加入……”
“喂白癡!不要!”一旁的搭檔實在想要強行阻止,但手腳卻一動都動不了。
口頭上的誓言一般並不具有什麽“強製性”,屬於那種純憑個人道德修養約束的玩意兒。
但那只是“一般”的情況下,在拉斐爾面前,人類的誓言會自動轉化為銘刻至靈魂內部的“烙印”。
可惜一個從來都是在仰仗力量欺凌弱小、享受暴力與血腥帶來的快感、並樂此不疲的壞人,是萬萬接受不了這種逆襲情節的。
天使那高位生物的威壓徹底碾碎了他的神智,近乎神話再現的復活更是直接摧毀了他的意志。
只要能立刻讓他逃走!趕快離開這個地方!他就什麽都、能做得出來!
“從此以後……信奉聖光……”
“蠢……”
聲音驟然被淹沒在浪潮之下。
黏稠的鮮血自房簷上滴落,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捧哏殺手的大半件衣服變成了血紅色。
“啊……啊…哢啊啊……”他胸腔內傳出低沉又沙啞的嗚咽。
在剛剛那短暫的一瞬中,他看見搭檔的身形猛然膨脹突變成一團凹凸不平的肉球,隨後……
“哎呀呀!不愧是‘嫉妒’,就連你們這種排不上號的嘍囉身上都有禁製。”號稱能“看破未來”的生靈右手攥拳錘在左手掌心,滿臉的恍然大悟、後知後覺。
“嘔!咳嘔嘔……”
“拜托別把這裡弄得更髒啊……既然‘棄暗投明’不管用了,那我該怎麽才能讓你改邪歸正呢?”
拉斐爾歪著頭,似乎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唉……真難啊, 模仿人類真難啊,誒~不如直接放你走吧!畢竟你也親身體驗了一番作惡的下場、而且比起他你身上的罪孽也要更少一些……想必今後應該能浪子回頭吧!”
她好像對自己的處理方式感到心滿自足,於是將天使的恐怖氣息收斂了起來。
凶手二號頓時伏地跪倒,整個人趴在一灘需要打上馬賽克的血泊之中發出無聲的哭嚎,看樣子是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
“對了……我還得修改一下你的記憶,讓你忘卻我的存在。”
尊貴的拉斐爾大人這才終於想起了自己此行“微服出訪”的目的,指尖勾勒出一個複雜的聖光法術,朝匍匐在地的人影走去。
就在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半米的那一刻,原本失魂落魄的殺手猝然暴起!
如同一頭蹲伏在密林內的矯健獵豹,鬥篷之下被魔力所浸染的利爪揚起寒光。
這是一個人類很難及時躲避的距離,更是一種很容易命中目標的速度。
只可惜,“很難”、“很容易”都不是什麽絕對的說法。
在大天使長面前,沒有人能做到“絕對”。
為什麽?你不會以為這樣就能傷到我吧,就算傷到了,你也看到了這具身體剛剛受損到那種程度都能複原……為什麽?明明已經給了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而且我已經盡量說得不那麽像“施舍”了。
少女端詳著身前逐漸冷卻的一團灰燼,腦內充滿疑惑。
但不一會兒她就徹底釋懷了。
“看來人類還是很難改變既定的命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