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者為,美?
真正的美麗,究竟是怎樣一種概念?怎樣一種形態?怎樣一種框架?怎樣……一種生命?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看法,或大同小異,或涇渭分明。
古涅驟然意識到一件他早已在幽暗的潛意識中揣度咀嚼過無數遍的事情。
縱使他今天不殺了厄露恩,少女也終將在一段時間後香消玉殞。
這時間往好說是一甲子,往壞了說卻僅僅兩三年光景。
厄露恩恐怕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她才會顯得那麽的與眾不同,那麽的超然脫俗,那麽的漠視生命,那麽的……美。
與其做一個庸俗無趣、齷齪貪婪的人類,不如做一個遠離凡塵的娃娃。
她不該吃飯,更不用睡覺;既不該變老,也不用擁有凡人各式各樣醜惡的情感;不該有什麽令人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的悲慘過往,不該染上一星半點的罪孽,更不必有一片暗淡無光的未來。
她就應該被妥善放置在敞亮透明的玻璃收藏櫃中,讓古涅可以隨時欣賞。
古涅微微瞥向身旁那巍峨聳立的雪山。
若雪山也跟生活在其上的那些飛禽走獸一樣擁有生命的話,它現在還能存在嗎?
恐怕早已經變成土壤中的養料,天地間的塵埃了!
或許會有人說:玫瑰竭盡全力的綻放、煙花一瞬的燦爛,難道不美嗎?生命不就是如此嗎?
錯了!錯了!古涅在心底不斷咆哮。
玫瑰之所以美麗動人,是因為它注定會凋謝。在綻放的那一霎那,它的生命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煙花也是同理,當化學反應消散、熱度無以為繼之時,燦爛也就難以維持了。
就像我們自己一樣,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逐步走向死亡。
這個世界也是如此,無論是哪個種族、國家、社會、文明,乃至於這塊大陸,這顆星球,甚至是整片宇宙都逃不過此等永恆的定律!
是的,就因為玫瑰最終總會枯萎,所以才必須在它最美的那一刻摘下它!只有這樣,它的美才會有意義,才會有價值。
如果將花放進花瓶中觀賞,最後僅能收獲到一抔腐爛的枝葉,到那時候就沒有人會認為它美了。他們會虛偽地緬懷、感傷幾句逝去的美麗,隨後幾個小時或是幾天后就將一切拋至腦後。
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真正的美是不會消亡的。
例如冰之傲慢……例如他自己。
如果美麗的事物自身沒有阻止腐朽的能力與意志,那古涅不介意助她一臂之力。
啊哈!就是這樣!
在駭客近似無限的思考空間內,古涅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可以解決一切矛盾與悲哀的最終解!
只要由他親手將花摘下來就可以了!
玫瑰的衰亡是屬於草本植物的宿命;人類的生老病死也是碳基生物的極限……即便摘下來的花最終仍會衰敗;即便被殺死的人最終仍會腐爛……不過到這裡就統統屬於摘花人的責任了!
如果無論怎麽樣都沒法阻止事情變糟,無法阻止熵增,無法斬斷悲痛……那至少應該在它最美麗的那一瞬間將它摘下。
這似乎是最合適的方法,也是最充滿愛、最負責任的做法。
是的……我要在這裡、今天、立刻、馬上把她殺掉!
頭顱最好不要有絲毫損傷,四肢倒是可以一一切下來,回來做成不同的款式……
!!!!?
“嘔……嘔啊!咳咳咳咳!”古涅再也忍不住悲傷與欲望在胸口脹大、刺穿、切割血肉的痛苦,
彎腰乾嘔了起來。 我……我怎麽會!怎麽會產生如此變態、殘忍、血腥又恐怖的想法呢?!
這究竟算哪一門子愛?
……我不明白。
他不但不明白,似乎還忘了自己正身處於一場生死攸關,甚至可以說是出道以來最殘酷、最艱難的決鬥當中。
厄露恩雖有些驚訝於古涅的低級失誤,但下手卻毫不含糊,沒有一丁點放水的意思。
上一秒才剛剛張開的嘴這一秒就被一柄纏繞著聖銀色魔力的長劍貫穿!劍尖無情地自腦乾後穿出,如幽鬼般悚然近身的白發少女持劍的手腕靈巧一翻!
“哢!”以最前端為旋轉點的劍刃便如同圓鋸機一般,輕松且迅速地切開了古涅的頭骨,自下而上地將這顆腦袋分成了兩半!
腦漿與鮮血淋漓的碎肉混合,隨著頭骨碎片灑在雪地之上。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若是正常生物大腦被破壞的如此嚴重……基本上可以當場宣告死亡了,但古涅卻異常地“生龍活虎”、滿嘴血沫地嚎叫了起來。
散落在周遭的血跡以及手中的血劍仿佛聽到了主人的召喚,立刻匯聚為兩團血霧,宛如捕蠅草的上下顎朝厄露恩狠狠咬去!
“噗轟轟轟!”
“捕蠅夾”內傳來一陣致密的爆鳴聲,張開後卻發現被魔力撕碎的不過是一團平平無奇的空氣,目標早已消失不見。
渾身白霧的厄露恩瞬移回原來的位置上,抬手將劍身上的的血汙震落。
閃靈確確實實是古涅迄今為止遇上過的最無解、最無賴的能力!
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出現在目標身邊,一擊得手後便翩然離開。若不是古涅還算是了解這套攻擊模式,恐怕就連該如何反擊都反應不過來!
出現又離開,宛若花開又花謝,驚鴻一瞬,便帶去一條鮮活的生命。
人類的腦組織只要受到一丁點損傷,哪怕只是斷了條血管......都會對各項身體機能造成極大的不良影響,乃至當場死亡。
平衡、視覺、語言、動作、呼吸......等等等等,失去了任意一項,你縱使幸運值爆表也就是個植物人了!
更何況一個頭顱被像切西瓜一樣,直接一分為二的人呢?
但古涅卻單單是踉蹌了兩步,肌肉僵硬地聚在一團,渾身爆發出一抹血紅色的魔力光輝,“哢哢哢哢”幾聲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恐怖聲響過後,他的左右腦就結束了這次短暫的“離別”,像是被強力膠水瞬間粘連起來了一般,抬頭時便恢復如初。
僅留下一條淒厲的血痕,垂直劃過他蒼白的面容。
那條貼近就能聽到血肉縫合之音的紅線仿佛將古涅的臉劃分為一陰一陽、一悲一怒,如怒目之佛陀……又如慈悲之厲鬼。
他憤怒於自己竟然在短短幾分鍾內“差點”死了兩次!
而更令他悲傷的是——厄露恩對他痛下殺手,完全不顧昔日交情的這件事竟然完完整整地發生了兩次!
雖說他們倆根本就沒有多少“昔日交情”,反倒是各自逞勇好勝,暗地裡誰也不服誰。
“我可......真沒想到,這樣都殺不死你,莫非你的身體已經進階到‘魔力化’了嗎?”與言語恰恰相反的是,厄露恩的眼神沒有流露出一丁點驚訝,似乎早就預料到剛才那兩套殺招會對古涅收效甚微。
一個適魔者若是能將血肉之軀轉換為由魔力填充的生物組織,那麽掉個腦袋卸條胳膊就不能算是什麽致命傷了。
越是高級的生物,重要的部位就會越少,也越隱蔽。
這也就意味著——要殺死這類生物相當之困難,要麽是實力差距太大,要麽就得滿足一系列嚴苛的條件
古涅認為自己與厄露恩在實力上堪稱伯仲之間,而他本身又相當於某種“更高級的人類”,所以他斷定對方絕對殺不死他。
“放棄吧,你,你,現在停停,咳嗯嗯!停手,我可以當,當這一切都沒發,發生過。”
被攪碎又再生的舌頭以及語言中樞似乎不如之前那麽靈巧,導致古涅說話變得有些口吃,再加上他那難以言說的面色,倒是像極了一個發現女友出軌卻還在丟掉尊嚴不停挽留的苦情男。
事情頓時變得愈發耐人尋味起來了。
受到巨量疼痛刺激,瞬間清醒了不少的古涅說出的話,竟與他內心深處的變態獨白截然相反!
他似乎有著一套相當鮮明的雙重標準:
對於未曾蒙面、素不相識,只是陣營對立、祖輩上有著血海深仇的獸人,他殺伐果斷、手段殘忍,興致來了甚至連“俘虜可以拿去給金龍商會換錢”這件大事都能忘個一乾二淨。
可在面對明確要宰了自己的厄露恩時,他卻顯得有些徘徊與迷茫,戰術更偏向於保守的防禦態勢,到現在都沒傷到對方一根頭髮。
這豈止是雙標?簡直都跟變了一個人一樣!喂!你身為“主角”的睚眥必報、嫉惡如仇、別人罵你一句你就要殺人全家呢?
“哈哈哈哈~”厄露恩可能也覺得古涅的言辭舉止顯得非常可笑,在匯聚魔力的同時,傳來一陣如銀鈴般的笑聲。
“你還能再生幾次?”笑聲戛然而止,如影隨形的是一句冰冷徹骨的提問!
冷汗悄然自古涅額角滑落。
“我提煉的魔力可比什麽劇毒都要致命......你大可以繼續強撐著,就讓我見識一下,你的腦袋到底還能再挨幾劍!”
在那雙赤金色的狠戾瞳孔的注視下,古涅的眼眶不禁抽動了兩三下。
沒錯,他現在確實沒有表面上展露得那麽輕松。
因為第三審判長的銀白色魔力至今仍有少許“殘渣”留存在他的血肉當中。
神血霸道無比,不容任何“雜質”存在。
什麽算是雜質?那當然是除了它以外的所有東西!
就連水元素權柄這等神器,都只能勉為其難、掐著鼻子地“接納”,並時不時地還需要古涅耗費心神“調節”......更何況只是源自一介渺小凡人的可悲魔力?!
不!不不不!啊~啊......你怎敢!你怎麽敢用那卑賤的玩意兒觸碰我?!
傲慢且具備某種古怪潔癖的神血在魔力交鋒的一開始便佔據了絕對的上風,它怒吼著、狂笑著、叫囂著將水銀魔力輕易撕成碎片,碾碎、吞噬、咀嚼、同化......風卷殘雲!
好像和古涅在心底想對厄露恩做的事情如出一轍。
但在接近尾聲時它卻發現!這個人類的魔力雖在剛剛接觸時便一敗塗地,任人宰割......但在被碾碎至不能再細碎的程度時,一些“殘渣”居然無論如何都無法被神血“溶解”了!
而那些殘渣還分散在傷口附近,不斷地侵蝕著周圍的一切......導致神血會去本能地吞噬它們,但卻毫無成效。
這也就使得古涅不但得忍受體內魔力紊亂的出離痛苦,還得分神去抑製心臟處懸浮的那塊“冰霜之心”。因為神血那一側的平衡被打破了,他那一直堪比“走鋼絲”式的心臟模塊也得遭殃。
既然管了之後會造成更大的不便,那麽不管那些水銀殘渣,讓它們做做無關痛癢的侵蝕不就得了?這麽一筆帳你古涅難道算不清嗎?
哈啊,問題來了——他根本控制不了。
是的,你沒聽錯,控制不了!
因為神血的反應完全是自發的,就好比一隻領地被侵犯的雄獅!
你難道能控制自己的免疫系統?諸如這個細菌是好的,白細胞你不能吃;那個是壞的,你趕緊上?
古涅此時的困境可能是天底下獨一份兒的。
神血固然給予了他強大的魔力、恐怖的再生能力以及許多異於常人的能力......但同時也造成了許多的不便與痛苦。
好一把銳利的雙刃劍!
古涅終於意識到——對方當真是有備而來!
會輸!會死!難道......我真的會死?
久違的死亡氣息令他渾身戰栗,只是不知是出於興奮,還是恐懼。
於是他終於可以沉下心去,暫且摒棄一切痛覺,手指向魔劍的劍柄摸去。
他認識到了一點——再抱著這種半吊子、興許可以留對方一命、不拿任何人意志當一回事的幼稚想法,最後落敗的絕對是他自己!
他現在必須燃起最真切、最熾烈的殺意!
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活下去。
而活下去的一方,才有資格和權力去思考別的事情。
“你就不好奇我這種克制你的魔力回路是哪兒來的嗎?呵,難不成誤打誤撞就有了?”不知為何,剛開始緘默如冰的厄露恩眼中閃過幾道作弄的光彩。
不好奇,不想知道,反正是個足以驚掉我下巴的爆炸式消息吧......如果你認為這麽拖時間就能讓我的傷勢自行崩潰的話,那就不好意思了,不是只有你才會先手進攻。
呼——我要,殺了你。
“我隻用一個詞就可以告訴你。”
“龍、族、秘、法。”
一陣狂風吹過,憑空卷起的雪塵劈裡啪啦地刮在古涅臉上。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