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露恩平日裡殺人時從未像今天這般“健談”過。

　　她明顯屬於那種“冷血殺手”，能動手絕不會多說一句廢話，既不憐憫、亦不祈禱、更不寒暄。

　　而古涅則非常熱衷於跟自己的敵人交談，他認為毀滅一個人並不僅僅是從物理層面毀滅，而更要從精神層次擊敗他。

　　換言之，就是他享受這種“折磨獵物”的過程;這種依靠言語表現擊潰對方心防後產生的連鎖反應;這種有趣且曲折的劇情。

　　當然這種惡趣味至今為止也給他帶來了不少麻煩，但他依舊是死不悔改、樂此不疲。

　　搞笑的是，此時此刻兩人的行事作風仿佛有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大轉換:厄露恩一直在利用言語刺激對手，而古涅反而變得沉默寡言，雙目散漫全無，一心隻想找尋機會拔劍。

　　發覺自己的未婚夫在聽到上句話後表面上沒有一點反應，就連魔力波動都未能產生一丁點震顫後，厄露恩有些失望。

　　因為她說得可都是實話，她從來、至少從不在將死之人面前撒謊。

　　厄露恩其實相當聰明，至少在戰鬥方面可以說是天縱奇才，與古涅難分高下。

　　光憑前兩次進攻她就已經斷定古涅是個非常非常難纏的對手，要想啃下這塊難啃的骨頭，勢必需要在戰術上做出一些適當的調整。

　　閃靈固然強大無匹、神鬼莫測，但消耗實在是過於巨大。

　　對付那些實力不濟、連像樣的反擊都沒有就直接殞命的獸人時，她倒是可以拉長一些啟動時的“間隔”，將瞬間移動的消耗降低不少。

　　但在古涅這等互相知根知底、劍術超然、直覺敏銳、魔力等級駭人的不死怪物面前，節省體力可以說是個天大的笑話。

　　例如剛剛那波順勢而為的攻勢，雖說將這個男人滿是壞水的腦袋砍成了兩半，但若不是她並不貪心且反應足夠快......怕是要直接被接踵而至的血色食人花咬個正著！

　　既然正面突破有點困難，那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沒錯，接下來就輪到在精神層面施壓了。

　　在他們這種高級魔劍士之間的對決中，力量、技巧、速度、魔力，其實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反而是精神狀態，也就是意志層面上的比拚！

　　你若能處處料敵先機，佔據決鬥中的主導地位的話，那麽魔力等級低個幾級也絕不是什麽大問題。

　　否則號稱天才的他們兩個和那些只知道比拚蠻力、比拚等級的三流劍客、粗野武夫們又有什麽區別?

　　否則這世上為什麽會存在那麽多以弱勝強、以寡敵眾的傳奇故事?

　　這早已不僅僅是武力上的殊死較量了，而是情感與意志力碰撞！

　　故此，厄露恩需要刻意講一些不合時宜的“大實話”，去刺激古涅那早已瀕臨崩潰的神經。

　　只要再出現一次......兩次破綻！勝利的天平便有極大的可能就此傾斜！

　　無論是再生能力有多麽變態的生物，在連續血戰兩場、大小創傷不下幾十處、甚至連脖子以上的部位都遭重過好幾回.......的前提條件下，終歸是會感到疲倦的，縱使魔力量還算充盈，但精神力恐怕早就有些難以支撐了。

　　人類的肉體縱使修煉得有多麽堅韌，只要精神上還是脆弱的，那麽這個人也就不難被擊垮了。

　　“呲——呲！”

　　空無一物的風雪當中驀然響起了宛若電流與火焰盤旋的異響！

　　即便兩人目前仍相隔一段距離，

但他們的魔力卻早就扭打在了一起。　　猩紅與銀白在虛空中交織，如蜂群般翩翩起舞，相互撕扯、吞咽、征伐......堪稱寸土不讓！

　　魔力交鋒不過是廝殺的前奏罷了，只要有一方稍顯頹勢，那麽另一方就在“勢”上佔到了上風！便能在接下來的出招上擁有先手優勢！

　　這算是一種相當玄乎，但在高等級之間的戰鬥中相當常見情形。

　　傳說一個人的魔力中囊括著那個人的情緒、感官、記憶，若能在魔力交鋒中壓倒別人，你的“勢”無疑會膨脹許多，即便雙方實力相差無幾，衰微的一方也很有可能發揮不出原本的實力，而輕易落敗。

　　這種事雖不多，但也不少。

　　可若是雙方實力差距本就極大呢?

　　呵......那麽在魔力上被徹底壓製的弱者，可以說是對強者“不會產生一丁點敢於反抗”的念頭。

　　例如之所以大部分人都對辛德拉噤若寒蟬，就是因為被太古龍那已然收斂到極致的魔力波動所威懾住了！

　　在前奏環節輸了，那就等於輸了一半，越是高手，就越懂得其中的道理。

　　只是對於那些只靠膀子力氣打架、毫無章法與技巧的凡人來說，這當然是一通胡言亂語，什麽“先聲奪人”?什麽“勢”?格老子的！屁用也沒有啊！

　　厄露恩在魔力容量與凝聚速率上遜色於古涅，雖說她在這個年齡段已經算是各方面登峰造極了......但在某些方面依舊不是人形巨龍的對手。

　　不過古涅經過製造雪崩、連番大戰，雖說有過一段寶貴的“休憩時間”，但難免有些後繼無力，再加上重傷纏身，十成本領能發揮出來的不過七八成。

　　可縱使如此，猩紅依舊是不落下風。

　　兩人此刻都在流汗，瞳孔震顫、四肢緊繃、牙關緊咬！即使沒有刀劍相撞，其中也是凶險萬分！一步踏錯，接下來必定是敵手疾風驟雨般的襲擊！

　　若此刻有人能幸運地近距離觀賞這場近百年來，年輕一代最為輝煌精彩的決鬥，必定會有些摸不到頭腦。

　　因為少年以及少女距上一句對話，已經有足足兩分鍾沒有任何動作了！

　　只是呆呆地佇立在雪地上，姿勢一成不變，宛若兩座凝固的冰雕。

　　“..........”

　　“咕..........”

　　但在真正懂得劍術的適魔者眼中，這一段對決簡直就是精彩紛呈！令人大呼過癮！足以讓人忘記呼吸，腦後湧起陣陣寒意！

　　天呐......他們！他們竟然在根據對方的魔力流向、眼神、甚至是食指指尖最微小的動作來模擬接下來進攻/防守的招式！

　　沒有任何動作，但在虛無的黑暗中，他們已然交戰了數十......近百次！

　　‘近身過去後立刻斜挑、再用聖光壓製住那些血液.....不行！那應該是他刻意露出來的破綻！那先用斬擊在遠距離佯攻......’

　　數個方案霎那間浮現在厄露恩的腦海之中，又在頃刻間因古涅一些細微的變化而被給予否決。

　　他們彼此都很清楚——從極靜到極動，只需要短短一瞬。

　　況且他們雖然身體不動，但魔力與精神力卻在以一個極其驚人的速度在不停消耗著。

　　就仿佛這兩人將自己幻化為了兩根蠟燭，點燃名為“殺意”的燭火，體力與意志便是蠟身，隻待一方先燃盡、最後變成一灘蠟油。

　　自天空盤旋而落的片片雪花在剛剛進入這個死亡領域後，竟統統被無聲無息地融化、碾成齏粉、斬成碎片......就連大地都在二人的交鋒之下瑟瑟發抖。

　　厄露恩其實已經感到有些胸悶氣短了，正所謂“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當你不斷向別人施加壓力時，對方反彈回來的壓力自然也會倒灌而來。

　　她實在不敢相信古涅竟然對她那番話無動於衷！並且還在這種極其不利的情況下找回了冷靜！而此刻更像個永不犯錯的機器人一般沒有露出一點破綻......

　　平心而論，此情此景，任誰都會有些慌張，即便是殺人如麻、心理素質遠超常人百倍的異端審判長大人。

　　呼吸急促、心律紊亂，下一步恐怕就是魔力失控了！

　　整座雪山一般龐大的壓力朝厄露恩狠狠壓來，使得她不得不狠下心做出動手的決斷。

　　這個決斷相當之正確，因為現在他們兩個的魔力交鋒還算平分秋色，可過一會兒就說不準了！難道不趕緊趁著均勢時出手，非要等到勢微時再出手嗎?！

　　古涅這邊的情況卻顯得有些......詭異。

　　在巨大的傷痛與驟然的精神打擊之下，他非但沒有崩潰，反倒是表現出了十幾年都不曾出現過的“絕佳狀態”！

　　他似乎憑借這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創傷，在魔力與劍道上邁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

　　一種類似於“禪定”、“無念無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深邃境界。

　　說白了就是大腦因龐大的刺激而變得一片空白，更何況他的“大腦”剛剛才再生，導致古涅的身體現在完全被一種來自於血液的古怪本能所支配。

　　那本能居然擁有比宿主還要出色的戰鬥天賦！竟在肉眼可見的不利境地當中，穩住了局勢，甚至還隱隱反向壓製住了厄露恩！

　　當然使出的招式、魔力技巧依舊是古涅原本的那套，只是釋放時機、反應速度比某人操控身體時強了太多太多。

　　神血仿佛變成了一台鮮有失誤的精密機器，一邊修複著猙獰的傷口與破損的心靈，一邊還在與敵人分庭抗禮。

　　若不是每一絲魔力與體能都用在了刀刃上，怎麽可能有現在的效果?！

　　只不過它完全沒有自主思想，僅僅是被動地防守反擊、避免宿主陷入危險.....但光憑這些也足夠技驚四座了。

　　當一片六角形雪花被均勻地切割成兩半，當厄露恩的身形剛剛消失不見，古涅終於動了！

　　他們不動則已，動則撼天裂地！

　　“轟——！”紅與白交相輝映的魔力波將周遭的白雪、屍骨全部吹飛至雲霄！其中霎時傳出的龐然聲響好似兩頭隱形的巨獸在山谷中傾力廝殺！

　　未達到三十級的人類根本看不清他們高速移動的身影，只能依稀看到一道血紅色的影子不斷在兩側石壁間折返彈跳，所過之處，均是一片風卷殘雲、遍地狼藉。

　　古涅依靠超頻的高速移動終究比不過真正的“高速移動”，任憑他的魔力操控再怎麽精妙、反應再怎麽迅速、情緒再怎麽毫無波瀾......也依舊無法奪回戰鬥的主動權。

　　因為他的動作縱使只有些許殘影能被捕捉到、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照樣存在“軌跡”這種東西，也就是一條筆直的“線段”。

　　而他的對手則顯然沒有這種煩惱，在這眼花繚亂的對決中，“線段”如何比得上純粹的“點”呢?

　　身形終於變得清晰了起來的古涅，體表上又多出了七道狹長的劍傷，任意一道都不算太深，但卻足以說明他的劣勢。

　　若非他在魔力交鋒中小小壓製住了厄露恩，導致對方的出招有些急躁、有些容易預測......這些傷口只怕就絕沒有現在這麽淺了！

　　如月下精靈的厄露恩穿越白霧，抬手朝古涅揮劍斬去，可月吟在途中卻被一層突然升起的紅霧所籠罩，瞬間仿若陷入泥濘的沼澤一般，劍影稍稍凝滯了那麽一瞬。

　　“咯！！”也就是那麽一瞬，冰劍終於首次擋住了閃靈的鋒芒。

　　劍氣四溢， 魔能橫飛，以兩人交錯的身影為中心，四周的所有飛雪在須臾間被升華為水蒸氣，就連空間本身都發出了岌岌可危的崩裂聲！

　　但在下一秒，厄露恩便如雪塵般消散在空氣當中。

　　而古涅也因與自己角力的對象消失不見，而身體前傾、下盤不穩。

　　可他卻趁著這股未能及時收走的力道，手臂關節反方向翻動，將冰之傲慢貼合於腰間，整個人旋轉之際來了段以退為進的劍舞。

　　冰劍上附帶的森然寒氣與上升的水蒸氣相碰撞，致使他的劍路如裁虹雨線般在空中遊動。

　　厄露恩的閃靈亦是毫不留情，劍光好似銀河繁星，自四面八方朝古涅墜落而去。

　　縱使僅有一人，但因為能力的特性，導致恍若數個白發少女同時出現在傷痕累累的北境世子周身，毫無間隔地發動攻擊！

　　這其中當然是有間隔的，只是這間隔實在太過短暫。

　　“鐺！哐！噗呲！鐺！鐺！噗呲！”

　　古涅的劍舞縱使揮舞得再密不透風，終究是脫離不了劍招的范疇，怎麽可能完全防禦得了前後左右，幾乎沒有空隙的斬擊呢?

　　於是他的左側肋骨和胸腔右側頃刻間出現了兩道深入骨髓的創口！肌肉的斷裂也使得他的劍招終於變得遲緩滯澀了起來。

　　可厄露恩卻沒能抓住這個機會結束這場慘烈的戰鬥。

　　“咳！咳嘔！”她再一次拉開距離，左手慌不迭地捂住小嘴，身體顫抖著，劇烈地咳嗽了兩下。

　　手掌內是一抹流淌著眩目銀光的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