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詞語被說出口之時,偌大的金字塔頂層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同時,整層空間也發生了恐怖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
空氣凝固了,所有的東西都被動進入了一種“絕對靜止”的狀態!
微光下顯現的灰塵,纖毫畢現地緊緊貼合在副會長的角膜上,仿佛一層髒兮兮的毛玻璃。
她此刻一點也不好受,四肢不受大腦控制僵死在原地,胸口更是湧上一股被憑空冒出來的凝膠團團包裹的窒息感!
這等可怖的寂靜似乎持續了很久,久到她都快要窒息而亡那時!面容被陰影所遮蓋的大地之龍終於開口了。
“你說……要我,道歉?”
那聲音輕柔得宛如春雨拂動剛剛卸去冰雪的樹梢,只可惜副會長卻清楚得很——自己只要一句話說錯,就算不死,身上也會暫時性地少上那麽一個部件!
所以她必須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最直接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並且還得是以一個太古龍可以接受的方式。
她絕不能說今天在孟菲斯來了多少多少外地的商人,而這些人原本都是看中金龍商會的威名以及“童叟無欺”的風格,才不遠萬裡趕到這兒來的。
她絕不能講就因為您這一搞,商會不知要賠償、支出多少金幣。
她更不能告訴她,大家原本將大地之龍臆想為這片沙漠仁善的救世主,但恐怕經此一事,所有生物都會認定您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她難以啟齒的是……商會若想進軍聖國,就需要後方的絕對安定,需要挽回聲譽挽回顏面,無論依靠什麽手段。
她必須一輩子深埋心底的是……會長今天能眼睛眨都不眨地殺掉近十萬跟她無冤無仇、甚至一部分還是墨菲斯的原住民以及商會總部勤勤懇懇的員工!那……她隔天殺掉更多的人也就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了,也就是說!她不是辦不到,而是“還不想這麽做”而已。
就在今天,大地之龍喚起了所有人心中深埋已久的恐懼,這恐懼並不能燒到一條飛天巨龍,卻無疑會將凡人燒成灰燼!
副會長急需穩住商會內部的不安因素,畢竟人心散了,隊伍也就不好帶了;畢竟……在神龍教第三分部裡,狂信徒隻佔一小撮。
畢竟大部分商人都隻信一個東西——錢。
“金龍商會是您沒錯,但您偶爾也得成為‘金龍商會’。”
這句話乍一聽又些拗口,但細細一想確實也有些道理。
“權力”與“義務”豈非自古以來就是相伴相生的?
她說的不可謂不妙。
所以她現在還活著,完完整整地活著。
見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副會長立刻銀牙緊咬,繼續補充道:
“您的權能太有辨識度了,我們根本不可能把這件事推到別的勢力頭上,所以我們只能承認,商會的名譽也會受到極大的損害。”
她非常明白若想打動一條太古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寄希望於同情或是憐憫、打親情牌……統統是屁用沒有的!
唯一的法子……就是用利益!用利益勸動她!
“如此一來……今後幾年的收益必定會呈斷崖式下跌。”
“所以……你先要我出面道歉?”菲奧娜終於開了金口,對於要自己道歉這個膽大包天的提議,竟破天荒地沒有感到多少憤怒,反而是饒有興致地低聲提問道:“你以為我屈尊紆貴地跟那些低等生物致以歉意後,他們就會忘掉今天發生的種種不快,
裝出笑臉繼續跟商會做生意?” “除非有什麽大規模修改記憶的魔法,否則他們不可能忘記,不過……忘不忘記都無所謂。”
“哦?”
“您口中的‘低等生物’大多都是好面子的,至少在我看來,有些人把表面上的尊嚴看得比什麽都高,我方只要給個台階下,他們也就會自動跑回來了。”副會長沒有絲毫喜悅地微微一笑,“所有人都追逐利益,既然金龍商會能開出最高的價碼,他們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後,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既然最終都會屈服,我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區別在於他們屈服的速度,他們越快屈服,商會的損失就越小,既然損失已不可避免,那就要盡量縮小它。”
“很好!很好。”再美麗鮮豔的花朵也無法媲美菲奧娜此刻臉上的笑容,她輕輕地鼓掌,並順帶喝采道:“生意與人心,你已學到了九成九。”
“謬讚了,還是多虧了您的指點。”副會長直到現在依舊表現得非常謙虛。
“看來以後商會在你手上,我就能放心了,因為……你差一點就說服了我。”
“!?”沒有人能描述人類女性在霎那間變化的表情!更沒有什麽言語足以概括她在這一刻內心湧起的滔天巨浪!
“差一點”的意思就是距成功一步之遙,“距成功一步之遙”的意思……就是差得很遠很遠。
“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
“半神並不是不會道歉,而是我沒有非得這麽做的理由。”
“可我的理由您剛才豈不是也表示讚同了?”
“沒錯,可惜你卻忘了……我還會一個魔法。”菲奧娜微笑著眨了眨眼。
“什麽魔法?”副會長的心已逐漸沉了下去。
“修改記憶的魔法。”
“呵……哈哈哈,您又在說笑了,這世上……”她的嘴角雖笑著,但實際上卻毫無笑意。
“這世上真的沒有嗎?你的意思恐怕是,就算有,我也不會吧……”大地之龍的雙眼中散發出奇異的光芒。
副會長低下頭,默不作聲了。
她確實認定向來“一力降十會”的會長大人,壓根就不會什麽魔法上的“奇技淫巧”,因為這跟她以往展露出的人物性格極其不符。
“我當然會,不但我會,你們人類也會這一招。”
“……究竟是哪一招?”人類的嘴唇已經微微發苦。
“很簡單,時間,時間會讓他們忘記。”菲奧娜張開手臂,宛如一隻即將騰空的巨龍!
“我……我不懂。”
“你應該懂的。”
太古龍笑容滿面,伸出手拍了拍自己下屬那僵硬的肩膀,緩緩道:
“再過三百年,誰還會記得這件事?誰還敢記得這件事?”
副會長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她真的不懂嗎?
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她已經懂得不能再懂了!
“低等生物們總是健忘的,非但健忘,他們的記憶更會隨著肉體的衰敗而消逝。”
“可!我們上一代的歷史會通過文字、戲曲、口口相傳……”副會長的聲音已經沙啞。
“你所說的這些,你以為我會讓它們出現嗎?相信只要再過個三百年,我的‘魔法’就會完成了,可惜……你很有可能見不到那一天了。”大地之龍的口氣非常篤定,似乎三年後或是三百年後對於她來說根本就沒什麽區別。
這顯然不是最關鍵的一點,人類從今天這場對話中唯一得到的教訓就是——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去揣測太古龍!
“你再猜猜這種事歷史上曾發生過多少次?墨菲斯有多少次被我‘不小心’拆了?”
副會長幾乎就要基於自己的認知,脫口而出“一次!”了。
可她在轉瞬間想起了這條龍之前的種種鋪墊,光滑的額頭開始冒出絲絲冷汗。
“算上這次,一共有七次。”
“七、七……次?!”胃部在劇烈抽縮。
“唉,我的確不是條好脾氣的龍!但萬幸的是——我既有權又有錢!”
副會長已不忍再聽下去了,她此刻隻想隻想轉過身去,狠狠地將自己的五髒六腑嘔吐出來!
但她卻不能放棄。
因為她是這條太古龍唯一的“製肘”,唯一的……“後備遏製裝置”!
也是她們家族唯一的歷史使命。
若非如此,就不光是一座城市的興衰了!整片沙漠、整個世界都會被搞得天翻地覆!
金龍商會……不,可以說撒哈拉沙漠上所有弱小的生靈,都仰仗著這顆“參天大樹”!沒有了大地之龍,就如同沙漠上沒了綠洲一樣!
“那……商會這近十年的營收……”她盡全力平複自己的情緒,妄想做最後一搏。
“我的錢已多到花上一萬年都花不完,你以為我真的很在意你那所謂的‘營收’嗎?比起太古龍的顏面,錢根本就不值一提。”菲奧娜赤金色的眼神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別再跟我耍你那些小伎倆了”。
“那、那……商會的顏面該怎麽辦?”輕盈婉轉的聲音已開始打結。
“你還不懂嗎?”會長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手指,慵懶地搖晃了兩下,“我不光代表著金龍商會,還代表著神龍教與整個太古龍種族,我如果示弱,其余半神會怎麽想?”
難以理解,不能理解,卻又不得不理解。
比起憑白無故遭受厄運的近十萬人,偉大的太古龍更在乎她自己。
這也沒辦法,沙漠本是不毛之地,她為這裡帶來了繁榮與生命,為這片大陸創造了他人難以企及的經濟效益……她理應擁有某種隨隨便便就殺掉近百萬人的“特權”。
因為比起因她而死的人,得到好處、得以生存下來的人要更多,多到數都數不盡,而且……她平日裡的脾氣,不也挺和善的嗎?
副會長知道自己在偷換概念,知道自己在想盡辦法說服自己。
可……不這麽做不這麽想……又能怎麽辦呢?!難不成真的要讓半神、自己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大地之龍去償命嗎?她非但沒有權力這麽做、也不願這麽做。
人類最是擅長給自己找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理由,這正是他們可悲之處,也是他們的可敬之處。
“我其實還有一個備用方案。”誰也不知道她在開口前心裡到底經受了何等的掙扎!
“你當然會有。”
“只不過會很費錢。”
“無妨,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的錢已多到花都花不完。”
既然商會不可能“道歉”,那麽……就隻好用一種最古老、最有效的方式來平息這次的風波了。
錢、黃燦燦的金子、閃亮亮的珠寶。
有人說生命無價,可這麽說的人卻不知他自己的生命早已在暗中被明碼標價。
有人說愛情無價,可這麽說的人大概只在文學作品或是自己的白日夢中體驗過“愛情”。
又有人說錢買不來快樂,買不來健康……顯而易見,這麽說的人一定每天都過得很快樂、且能確保自己長命百歲吧……
副會長報出了一個數字,一個大國整年稅收級別的數字;一個確確實實能買下百萬人生命的數字;一個讓她心如刀割的數字。
然而菲奧娜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她的錢來得容易,用起來自然也不會太過珍惜。
“你這回去聖國,要特別注意一個……人。 ”
“誰?難不成是……古涅·康斯坦丁?”副會長苦笑道。
大地之龍為之一怔,隨後笑眯眯地回答道:
“沒錯,你要特別小心他。”
“哼,我知道這個人!據說他是北境近些年來最有天賦的魔劍士!非但在十多歲時就連根拔起了翡冷翠周邊的十余個匪巢,甚至最近在不到二十歲之時就摧毀了獸人南征的百萬大軍!”
太初關的血戰才剛剛結束不到一天,消息就已經來到了千裡之外的沙漠深處!
看來金龍商會的情報部門,當真如傳聞中的那般可怕高效。
“他不僅是冰霜之龍的得意門生,甚至自出道以來就未嘗一敗!”副會長不知從何時就已經五指緊握,聲音更是喪失了原本的波瀾不驚,仿佛某人的傳奇事跡極大程度地刺激到了她的好勝心。
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大地之龍的得意門生,自然會對風頭一時無兩的某人產生“競爭之意”。
她此行既然是為了觸冰霜之龍的霉頭,那就難免要和古涅碰上一碰!
“你能……你能……打敗他嗎?”菲奧娜卻突然目露茫然,看向透明房頂之外的烈陽,前所未有的消極,仿佛褪去了自己的不敗金身。
她對自己一爪拉扯大的人類抱有絕對的自信……可自信終究只是‘自信’,是一種非常主觀的東西,並不是什麽無往不利化腐朽為神奇的魔法。
“誰說我一定要在武力上擊敗他?”
但副會長篤定的話語令她燃起一絲不應存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