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費力地睜開雙眼,終於自噩夢的漩渦內脫離而出。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隱隱作痛,喉嚨更是乾涸到快要噴出火焰,絲毫感覺不到關節與骨骼的存在……
簡直就像宿醉一樣。
只可惜我是那種從來都喝不醉的生物。
不過據那些人類描述——“喝醉”此行為的本質其實就是任憑自身徹底喪失自我的掌控權……那麽我現在的這種狀態也就跟“宿醉”沒多大差別。
“咳咳……額哇咳咳……”
不敢相信,難以置信。
我在流血,不停地流血,自內而外地流血。
哪怕是以“冰霜”為尊號的我,流出的血依舊是溫熱的。
我的魔力、我的領域、我的權能通常會將戰場化為一片永恆的凍土。
可眼前的世界卻是一片肥沃、松軟、足以孕育出大量生命的土地。
即便很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我輸了。
無論是在廝殺上、還是在對周遭環境的影響上……我都徹徹底底地輸了。
“啊!你醒啦?”佔據著我大部分視野的猩紅色身影輕巧地揮了揮手,將盛放著液體的容器收回到懷中。
之所以“佔據了大部分視野”,是因為她就坐在我的鼻腔上方。
她的裝束雖然變得破爛不堪,但神情依舊從容不迫,瞳孔內的光芒依舊璀璨,笑容依舊那麽的……令我作嘔!
該死!該死!!普洛梅!你這個……
本不應存在於我腦海內的汙言穢語差點不受控制地一股腦兒宣泄而出。
接受自己的失敗是一回事,能否壓抑隨後迸發的怒火就是另一回事了。
作為一條鮮嘗敗果的龍,我認為我對“勝與敗”的詮釋十分到位。
“哦哦~我建議你千萬別激動,畢竟你傷得可不輕。”
“那……些傷……不都是你……”我竭盡所能地保持怒視,可隨著鮮血的外溢……怒火仿佛也隨之抽離出體內,我,變得越來越虛弱。
傷口……愈合……愈合……無法愈合。
“呋——其實我也不想這樣的。”她站了起來,開始沿著我的鱗片凌空漫步。
七柄碩大、凝實、可怖的血劍將我貫穿、釘在了地上!
其中四柄對應四肢,三柄粉碎了我的脊柱。
無一例外,全部是龍族最為重要的關節處、魔力流淌的中轉站。
所以我現在非但無法移動,連一個法術都用不出來。
更別提那幾柄血劍還在阻礙著我的自然愈合……實在是完美無缺的“對龍封印”。
她做的不可謂不正確。
因為若非如此,我醒來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重啟戰端,哪怕不得不強行忍受鑽心的痛楚。
“可我要是不這麽做,你大概率是不願意跟我談一談的吧。”渺小的身影幾乎隻到我瞳孔的一半,可她那股縈繞在周身的滔天血氣,卻令我感到芒刺在背。
好似一根血紅色的短針,就要扎進我的眼球中。
她的語氣很舒緩,甚至浸透著一股淡淡的悲傷。
勝者為何要悲傷?這令我本已偃旗息鼓的怒意再次湧上心頭。
“談?妾身跟你這種……卑鄙的竊賊,沒什麽……好談的!”
“誒~誒~誒?這可真讓我有點傷心了,我還以為咱們心有靈犀呢!”
一般人遭受指控,好歹會爭辯抵賴一下,可這個人類卻沒有把她宣揚的那套荒謬說辭再對我說上一遍。
“雖說咱倆打了個三天三夜昏天黑地的……可一沒有牽扯到雙方的軍隊;二沒有波及到大陸的重要區域,呵呵……”她又露出了那種令我作嘔的笑容,輕聲道:
“你其實是個溫柔的好孩子啊……辛德拉。”
“首先,妾身知道那些低等龍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死了之後血液還將被你汲取……所以才沒讓它們上陣。”脊柱上的血劍稍稍松馳,我頓時覺得說話都變得流利了起來。
眼前這個女人竊取了父親大半的權能,尤其是“血源”的那部分。
戰場上產出的所有“死亡”,所有“鮮血”都將成為她的力量。
即便是我,也難以在一場戰爭中殺死“戰爭”本身。
要想殺掉她,恐怕只有在一對一的決鬥之中。
我的思路是正確的,可惜結果卻不盡如龍意。
“其次,不是妾身不想波及到內陸,而是在這片雪原附近,妾身會更佔據優勢。”
“是嗎?”
她的論調被我逐條否定,但她卻完全不見氣餒,依舊笑眯眯地看著我,看著我那雙冰藍色豎瞳。
什麽啊……
我非常討厭這種感覺,這種被高高在上的人不由分說地當作晚輩憐愛的感覺。
我的竭力反駁只是為了證明她所說的,大錯特錯!僅此而已。
“魔王……魔王……也就是說,魔王所構建的世界,就是這片大陸?”她撫摸著我的虹膜,同時問出了一個足以讓萬物沉寂的問題。
“你!你膽敢偷看獨屬於妾身的記憶?!”
我先是一愣,隨即立刻聯想到了我在昏迷期間那片朦朧又刻骨銘心的夢境。
我不顧骨節被血劍斬斷的痛楚、不顧血肉模糊鱗甲開裂的傷勢,用盡全力抬起右爪,朝這個該死的女人橫掃而去!
可她卻只是抬起手指,一堵血牆便橫在半空,“砰!”,輕輕松松地擋住了我的突然襲擊。
這也不足為奇,畢竟我沒有在這一擊中灌注任何魔力。
可我畢竟是神王的造物,再堅硬的礦物質在我最基礎的軀體能力之下也只能堅持半秒。
但我這回卻好似擊中了一層混沌!並非單純的硬度、並非單純的卸力,而是……“削除”。
如果非要說出一個令我自己能勉強接受的解釋,那大概就是——她直接將我的“巨龍橫掃”這一行為“削除”了!
沒錯……這就是我為什麽會輸給一個壽命還不到五十載的人類的最關鍵原因,也是我們這些半神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
毋庸置疑,那確實是“父親大人”的一部分。
我很難接受,我不願接受……可這就是事實,我不是父親或是姑姑,沒有扭曲現實的能力。
同時我尤為明確的另一件事是——除非“血源”想要給予,否則單憑人類是絕對不可能“偷竊”到的。
普洛梅並非“竊火”,而是在至尊的旨意下,或者說“命運的操弄下”得到了“火種”。
“別誤會,我可沒偷看,是你的記憶自動‘墜落’到了我這裡……好吧,其實我也知道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這個行為本身就有問題……”猩紅色身影沉吟片刻後,出乎意料地坦白道:
“畢竟……你的記憶裡……有他……嘛。”
她那混合了扭捏、羞澀、感懷、哀傷、孤獨的話語令我不禁頭暈目眩,淌血不斷的腹部仿佛有一團不滅之火在熊熊燃燒。
那是一種促使這顆星球誕生,又促使其走向寂滅的火焰。
“你既然輸給我了,就要願賭服輸,乖乖跟人類締結契約,年份嘛……你覺得多少年比較合適呢?”
她不知是過於遲鈍還是根本不在乎手下敗將的憤懣,見我一直不開口對話,便自顧自地掏出了一套早就撰寫好的契約。
“……隨便你……”
“唔嗯?辛德拉小姐?”她似乎吃了一驚。
“妾身說、隨、便、你!”我用迄今為止從未在區區人族面前展現過的姿態狂吼道:“你想在那個愚蠢的契約上些多少年都無所謂!呵、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還能活多少年?你死了以後,還有哪個人類夠格維持這一紙契約?!”
雖說這麽做有些難堪,但我還是要用最冰冷也是最熾烈的描述去恫嚇、去威脅、去傷害這個女人。
“你死了之後,妾身會盡可能地屠戮所有人類。包括你的那些手下,哦,他們肯定會比你死得更早……所以妾身會好好對待他們的後代,冰封他們的軀乾,封存五感,好讓他們坐在特等席上觀賞妾身的開啟的冰河世紀。”
實際上,那些話說到一半我就有點說不下去了。
我是驕傲又完美的太古龍,不是哪裡突然冒出來的人類三流惡棍。
即使我接下來的的確確要付諸於行動,那也無需靠語言表述出來。
實實在在的行動,與尚未確定的威脅。
這兩者就相當於令龍想再聽一遍的樂曲與……令龍乏味的噪聲。
雜音、寒磣、毫無品味、肮髒的音色、欠缺優雅、純度接近百分之百的劣等蒸餾水、低級又……無趣。
“你都說完了?”
奇怪的是——按常理來講的話,她應該在我講道半途,便出言喝止。
可她卻靜靜地聽著。
我保持沉默,我已近乎無話可說。
“我以前養過一隻貓,畢竟貓很可愛,我很喜歡貓。”
女人開始極其明顯地轉移話題。
不、等等……她不是在轉移話題!
她在……撕下偽裝,她在撕下名為“人皮”的偽裝!
頭銜中囊括“戰爭”、“死亡”、“鮮血”以及“暴虐”的怪物,衝著我逐漸僵化的瞳孔輕輕地笑了。
純粹的笑容,不摻雜一絲雜質。
“我很寵她,會給她買最昂貴的進口貓糧、最豪華的貓爬架、最舒適的貓窩…………”
她開始說起一些我根本就不明所以的詞匯。
“當有客人到訪時,她會站在最高的櫃子上模仿招財貓,引得客人們一陣誇讚。”
寒意,難以言喻的寒意自她站立的部位四散開來!
“當朋友在我家聚會時,她甚至會趾高氣揚地用牙齒輕輕咬我的手指,以此宣示主權,惹得朋友們直說她‘通人性’。”
“那麽……究竟是我馴服了她,還是她馴服了我?”
她睜開赤紅色的雙眼,周身彌漫的血氣大漲!
“記住,我永遠是主人,她永遠是一隻貓、永遠是我的……寵物。”
我就算再笨,此刻也已經徹底聽懂她的“言外之意”了。
說是“契約”,實際上不過是龍神在向她的臣子發號施令罷了。
哪怕她的權能並不完整,但“一”永遠大於“零”。
可是!可是!我的靈魂卻在胸腔中不斷叫嚷著、嘶吼著、慟哭著……叫我不要屈服!
不要屈服於一介卑賤的人類!因為……因為她並不是父親!
“你難不成以為你現在還活著是因為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嗎?”
對方的瞳色深化到近乎泣血的程度,空氣中的魔力波動宛如實質,聲音更加飄忽不定,笑容卻愈發燦爛。
“唔!咳呃呃……”
插在我身上的那幾柄天殺的血劍開始無情地旋轉起來,將我剛剛才開始愈合的傷口攪碎、侵蝕、剁爛!
“噗哈!”我費勁全力,強行止住痛苦的嗚咽,可當一條龍的脊椎被切斷粉碎時……再強韌的神經也沒有用處了。
我狂嘔著混雜著骨渣的鮮血,抽動著毫無知覺的身體,被動接受著一場殘忍的酷刑。
“你搞錯了,搞錯了!我體內的這些血液,可是一直在命令我把你切成碎屑啊!!啊!啊啊啊啊!”
你……已經……在這麽做了……
“本王……本王是……一切忤逆本王的,統統……懂了嗎?!他要我殺了你!哪怕你是他的女兒!咳咳咳!他……就是這樣唯我獨尊的神……一直保護你的,是本王!是本王!”
她的主語與語序混亂至極,可我卻早已被劇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根本無心回復,也無力回復。
爆發出凜然神威的人類女性開始神經質地抱住腦袋,扯住頭髮,體內的魔力時而驟增,時而驟減……仿佛自己在跟自己拔河。
血劍的運行軌跡、力度、速度愈發狂暴,我的視線與意識逐漸模糊。
“啊啊啊啊!夠了!給我閉嘴!我都說了我來決定!我來……”
伴隨著這句怒吼,一縷微風自天地間拂過,發出一聲最細微的輕吟。
血劍全部消失了,但我此刻卻只能像灘爛泥一樣趴伏在被鮮血所浸透的大地上。
“……抱歉啊……辛德拉,讓你看到我不成體統的一面了。 ”附帶著斑駁血跡的手輕輕撫摸我的眼眶。
“我只能這麽做了,畢竟比起滿足自己的欲求,維系生存才是生命的第一要務,哈……很智能吧。”
僅剩上半身、其余部分被整齊地攔腰切斷的普洛梅微笑著。
長長的血痕在我的鱗片上拖拽成型,炙烤著我的鱗片。
“只要這樣,血液就會專注於再生,放心……我也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額,你知道嗎?在我的老家曾經流行過這種放血療法。”她再次變回了那個容易露出令我作嘔的笑容的女人。
她將手隨意地伸到腹部斷裂的地方裡,“嘿咻”地掏出了一個長條狀的東西。
“我當然知道我死了以後契約就會形同廢紙,但我更知道無論要維系何等關系,最關鍵的永遠都是它,而不是一個簽名或是什麽口頭上的承諾……我會試著改變你當下的想法,我會試著改變一切的!”
她的瞳孔內再次冒出了光芒,這回卻不是濃厚暴虐的血光,而是……堅定又溫柔的……信念之光。
“心……髒?”沒有人類能在此等狀況下還能活蹦亂跳,所以我大可以斷定,她根本就是一個徒有人類容貌與血肉之軀的怪物!
“哈哈,是‘心’啦!‘心’!”
“不是有句老話說得好嗎——‘萬般所想,存乎一心’,哼哼,比起難懂又抽象的比喻,我更喜歡寓教於樂的實物展示。”
“沒關系,你接下來有的是時間去熟悉我。”
她又一次笑了。
不過這回,卻顯得格外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