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四年九月,秋高氣爽,天色明媚。
齊魯平原之上,數以十萬計的軍隊,分作五路齊頭並進,漫山遍野,旗幡飄揚,場面蔚為壯觀。
劉盈立在戰車之上,雙手握緊欄杆,在迎面而來的金風之中低聲吟道: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在他身旁,不僅韓信微微愣住,就連從陽夏跑來的張良也輕輕點頭,看向韓信的眼神中,滿是‘牛逼嗎?我徒弟’的神情。
張良此來,是攜帶著對彭越的封王詔書而來。
但劉盈為了能夠盡早趕上和項羽決戰,所以建議不在歷下等待彭越前來匯合,而是大軍直接開拔,順路將彭越以及梁軍接上。
對此,張良舉雙手讚同,韓信自然也無可無不可。
張良此來,不僅僅是攜帶了冊封彭越的詔書,還向韓信透露了一個消息。
滅楚之後,他將被改封為楚王!
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
韓信是淮陰人,成為楚王之後,就等於是在自己的家鄉做王,光宗耀祖,也能夠更有底氣的去完成他曾經的承諾。
嗯,韓信為楚王之後,齊地自然就不再是他的封地。
所以此次滅楚之戰,身為齊相的曹參並未參加,而是留在齊地設郡設縣,編戶齊民,重點是在劉盈的暗示下,將齊地諸田的戶籍人口、田畝房產登記造冊。
等到收拾完項羽之後,就到了鏟除這個頑疾的時候了。
劉盈的底氣,在於此次征發的八九萬齊地戍卒,大多都是平民出身,並非田姓或是和田姓有關的豪強。
韓信改封楚王之後,漢國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接管齊地,而在滅楚之戰中,這八九萬人,保守估計有一半人會立下軍功。
漢承秦製,在二十等軍功爵之下,立功就意味著可以分到土地宅基地,而在歸鄉之後,更是可以成為亭長裡正之類的小吏。
這樣一來,齊地的基層力量不僅大換血,而且換上的全是對漢國忠誠度極高的一批人。
畢竟,沒有了漢國,誰來保證你的土地和職務呢?
所以,盤根錯節了幾百年的田氏,將會迅速成為無根的浮萍,任由劉盈捏扁搓圓!
想好如何收拾田齊之後,劉盈抬頭看向張良說道:“等到了定陶之後,老師先不要去面見彭越,還是讓學生的兩個門客去探探彭越口風之後再做打算……”
定陶,大約就是後世的山東菏澤,此刻正是彭越的大本營所在地。
雖然歷史線上是彭越歸漢,而且此刻劉邦出手如此大方,彭越也大概率會歸屬於漢軍陣營。
但世事無絕對。
萬一彭越哪根筋搭錯了,將項羽這條破船當成萬噸巨輪……
而為了給項羽交個投名狀,當張良前來傳詔的時候,直接摔杯為號,五百刀斧手一擁而上……
漢初三傑,謀聖張良,卒。
嗯,小概率事件並不是不存在。
在劉盈提出建議的時候,張良並沒有表示反對,而是一臉欣慰的伸出手,摸了摸劉盈腦袋。
當日不過是心血來潮收的學生,如今對方卻為了自己的安危而煞費苦心,屬實讓張良心中感到很是溫暖。
只是在另一邊,韓信臉上的神色就變得精彩了起來。
小概率事件萬一真的發生了,張良倒是可以逃過一劫,但前去充當說客的蒯徹和武涉就十死無生了……
不過在韓信心中,蒯徹者,三姓家奴也,死就死了吧!
他心疼的,是無端得罪劉盈的武涉。
只是因為各為其主的說了劉邦幾句壞話,於是就成了苦役,
現如今又被當做替死鬼……慘,實在是太慘了!
韓信瞄了一眼滿臉乖寶寶模樣的劉盈,默默將身體向外側挪了一點,都說他們搞戰術的心臟,但其實某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家夥,才是真的黑!
他之所以會這麽想,不單單是蒯徹和武涉的事情,而是此刻的行軍陣型。
雖然劉賈盧綰率部脫離東路軍,領軍南下支援英布去了,但齊軍聯合了燕趙軍隊後,兵力也已經接近了三十萬之多!
如果按照計劃,大軍馳援陽夏,和劉邦軍隊匯合,那麽即便是兵分五路,采用的陣型也大致上是便於行軍的一字長蛇。
但現如今,大軍浩浩蕩蕩前進,采用的則是作戰的陣型。
大軍、踵軍、興軍、分卒一應俱全,每軍之間,更是遊騎往來不絕。
若是不知道實情的人看了,必然會認為此刻項羽的主力,就盤踞在定陶城呢!
…………
定陶城,梁相府。
彭越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被子,臉色煞白,躺在榻上不斷地打著哆嗦。
他是個狠人。
當燕趙軍隊南下和齊軍匯合的時候,彭越就知道他的所有盤算全部落空。
於是,他就真的病了!
但此刻讓他汗如雨下的,還是斥候不斷傳來的消息。
燕趙齊三國聯軍合計二十八萬,號稱百萬,此刻兵分五路,向定陶急行軍而來!
作為打了近十年仗的彭越,自然曉得聯軍並不是單是為了前來匯合。
只怕,內中還有興師問罪的含義!
一時間,彭越有些後悔把自己弄得重病在身,下不了床。
如果此刻他能夠郊迎數十裡的話,也許會比較好一些。
但現在,哪怕是會落下病根,也顧不得許多了!
他沙啞著嗓子喊道:“衛胠,準備馬車,扶我出城迎接太子……”
衛胠[qū]是他手下的一員大將,原是衛國公族,秦二世廢了衛君的爵位之後,於是落草為寇。
此刻衛胠走入,雖然見到彭越臉色蒼白如紙,渾身打著擺子,心中有些擔憂,但軍令如山,容不得他有半分質疑。
昔日彭越確定自己巨野澤扛把子地位的舉動,就是直接誅殺了幾名不聽從他號令的水匪。
從那之後,眾水匪雖然散漫,但卻不敢絲毫違抗彭越號令。
但作為彭越手下頭號大將,再加上衛國公族出身,有一定家學在身的衛胠,並不僅僅是一個只知道唯命是從的莽夫。
他吩咐人準備車馬之後,親自攙扶起彭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田橫那裡怎麽辦?”
一瞬間,彭越呆住。
他重病之下腦子有些不太好使,以至於忘了還有這麽一個要命的點!
田橫是誰?
自立為齊王的人。
同時也是漢國必欲殺之而後快之人!
畢竟田橫若只是齊相,則還有改換門庭的可能,但當他自立為齊王之後,就只有複辟齊國,以及兵敗被殺這兩個可能!
之前彭越仗著自己遊離於楚漢之間,可以收留田橫,就當做是做了一個風投。
但現如今他已經沒了選擇。
田橫,就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
彭越沉默片刻,看向衛胠緩緩點頭。
作為彭越心腹戰將,衛胠自然明白彭越此時的想法。
於是他將彭越交給湊過來的侍者,自己則帶領一隊甲士大步離去。
…………
陳郡,陽夏。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此刻陽夏城南的曠野上,人頭攢動,旌旗林立。
項羽聽聞彭城失守準備火速回援,但卻被劉邦再度如同牛皮糖一樣黏住之後,準備梭哈了。
陽夏城比不過滎陽易守難攻,同時這也是一座小城,容不下許多守軍,故此漢軍多是沿著陽夏城牆修築壁壘,如此,就有了被分段各個擊破的可能!
所以項羽打算趁著楚軍尚未真正軍心渙散,想要不惜一切代價攻破陽夏,擒殺劉邦!
如此一來,整個戰場的形勢將發生根本的逆轉!
為了執行項羽孤注一擲的計劃, 楚軍完全不再吝惜軍資,箭矢石彈流水般的從後方大營運來,不計生死的和漢軍死磕。
盡管楚軍的投石機在最開始的就被漢軍精準點名般的摧毀,但沒有新的,還有舊的。
重力投石機被摧毀,更加簡易方便暴兵的人力拖拽式投石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陽夏周圍的各處戰場。
從早到晚,亂石穿空,箭矢如雨。
陽夏城還好,這裡的城牆上遍布著各種式樣的強弩,以及一字排開的大型連發床弩,再加上位於城牆後的超大型投石機。
楚軍在正面排開的人力投石機,幾乎只要一出現,就會被連人帶器械的摧毀。
但在別的地方,因為重力投石機的射速有限,漢軍的木製營壘不可避免的被楚軍投石機砸的七零八落。
肉搏戰,旋即打響。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楚軍之中,一道金燦燦的身影所過之處,嘹亮的楚歌越發震耳欲聾。
上將軍,楚霸王!
對於楚軍來說,項羽所在之處,必然能夠激發起他們無窮鬥志。
此刻即將和漢軍短兵相接的楚軍,期盼著他們能夠在項羽的帶領下,打出諸如巨鹿之戰或是彭城之戰那樣的大勝利!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戰鼓如雷中,伴隨著高亢至極的楚歌,一面面殷紅如血的楚軍戰旗,如同一股股紅色浪潮湧動著。
楚軍對面,手握長槍身穿鐵甲的漢軍士兵也毫不畏懼。
戰嗎?
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