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膚施縣。
紅日東升,繞城而過的無定河波光粼粼,城池之中,沒有刮風,嫋嫋炊煙升起,好像凍結在空氣中的白色柱子,不晃也不動。
隻可以這一切美好的畫面,都隨著城牆上的陣陣喊殺之聲而變得支離破碎。
城牆之外,數以千計的匈奴騎兵繞著護城壕奔馳往複,不間斷的張弓搭箭,用飛蝗一般的箭雨掩護著手持大盾,扛著長梯的步兵登城。
今天,是匈奴圍城的第五個白晝。
中行説灰頭土臉的站在城頭,卷起袖袍,撿起一塊人頭大小的石塊將攀援而上的一個匈奴士兵砸了下去。
匈奴攻城日緊,即便是他這個主持榷場貿易的管事也不得不上城輪防。
而閹人,也同樣是有血性的。
嗯,他此刻的奮勇殺敵,更重要的是因為擔心沒法給劉盈交代……
十天前他還在從草原各地趕來交易的匈奴人面前吆五喝六,耀武揚威,但臨近下午閉市的時候,榷場周圍的匈奴人卻突然像是發了神經一樣,將所有交易到的商品通通打包,裝在牛車上,驅趕著尚未交易完成的牛羊馬匹一起匆匆離開了榷場。
至於那些向來桀驁、尚未完成交易的女奴,如果不是在中行説的強力干涉下,只怕會被匈奴人就地殺死……
畢竟女奴雖然值錢,但若無法為己所用,還不如直接殺了乾淨。
而他們給中行説把人留下,主要是想著等到城破之後,奴隸還是他們的……
不過中行説並不知情,他最初的時候認為是自己殺價太狠,以至於匈奴人不願意和他做買賣了,他還傻乎乎的住在關外的榷場,等著白羊王亦或是其他的匈奴頭領來和他進行交涉……
畢竟他需要漂漂亮亮的完成這次秋季貿易,才能獲得返回長安城,回到劉盈身邊的資本。
他雖然是個閹人,但卻不傻,劉盈這個太子的地位穩如泰山,將來是必然能夠繼承大位,加冕為皇。
所以,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盡心服侍,將來的地位也必然水漲船高……
然後,戰爭就爆發了……
好在從外面巡邊回來的上郡郡守林摯聽說了匈奴人的異動,判斷出可能要出大事,連夜下令關閉所有關口,清空榷場周圍所有無關人員,務求做到堅壁清野,並且不顧中行説的抵死不從,直接把他從榷場綁了回來……
對林摯而言,重要的是不是和匈奴人貿易,而是守土安民,他作為郡守,若是出了差錯,導致城池被匈奴攻破,那他就只有自殺謝罪這一條路了。
反正買方市場,他就算是判斷錯了,戰爭沒有爆發,榷場也可以很快恢復到之前的繁盛,最多就是被下詔申斥兩句,象征性的罰幾石俸祿。
相反,如果判斷對了,那功勞就大了,不光能夠讓治下百姓免去戰火侵襲,而且還可以獲得東宮的一個人情!
中行説代表的是東宮,而劉盈,可是個大家公認的財神爺!
因此,在林摯的刻意安排下,直面慘烈戰爭的中行説臉上閃過一抹感激之色,挪著碎步向頂盔摜甲,按劍而立的林摯湊了過去:“郡守……”
林摯斜看了他一眼,臉上微不可見的閃過一絲狡黠,打斷道:“放心吧,匈奴人的大舉進攻和你無關!從別處傳來的戰報,匈奴人不僅出現在上郡,韓國、代國等地也燃起烽煙!”
中行説先是一喜,旋即滿是憂愁。
他最怕的就是別人會將引起戰爭的罪名扣在他的頭上,從前他沒來之前,上郡榷場井井有條,匈奴人和漢人客商相安無事,去年僅這一處榷場的關稅就有七千多萬錢!
如今林摯這一句話,算是將他從中擇了出來。
可戰火重燃,即便是雙方在今年之內握手言和,邊關榷場的貿易額沒有個三五年的時間,只怕很難恢復!
他沒辦法完成今年的任務倒是無關緊要,只怕還會因此牽連到劉盈!
畢竟,和匈奴人開辟榷場,簽訂貿易契約的事情是劉盈首先提出,也是劉盈一直在負責。
東宮從中獲益,自然鍋也要東宮來背!
在中行説和林摯相對無言,靜看兩軍廝殺的時候,城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名校尉模樣的軍官一溜煙跑了上來,在林摯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林摯聽著聽著,兩條粗粗的眉毛擠在了一起,他本想直接下令,但扭頭看了一眼滿臉好奇的中行説,決定再賣東宮一個面子。
於是他轉頭說道:“那些匈奴女奴吵吵嚷嚷,某乃外臣,不便置喙,還是由太子中尚翼去處置吧!”
嗯,太子中涓和太子中尚翼一樣都是東宮的屬官,秩比百石,對標的是皇帝所屬的中黃門,是一支由閹人組成的內衛部隊,平常擔任宿衛,直(值)守門戶,皇帝出行時,騎馬隨從。
閹人雖然少了點東西,但醫學表明,體發育和性發育反相關,一個少年兒童如果沒有了那東西的分心,大約能比同齡人多長高半尺左右。
古代皇宮多用閹人的原因,不單是為了避免有人給皇帝戴綠帽子,而且還因為閹人相比於宮女,個頭更高,力量更大。
因此聽到林摯的話,中行説愣了一下,旋即猛地跺了跺腳,頂著一身三十多斤的鐵甲健步如飛的從城頭走下!
如今匈奴來犯,城中男女老幼都被征募,協助守城,也就是幫忙運送滾木礌石,羽箭飯食之類,那些被中行説帶入城中的匈奴女人自然也不例外。
中行説咬著後槽牙,雙拳緊攥,自言自語:“既然爾等不識好歹,就別怪臢家(注1)無情!”
匈奴人在外攻城,如果那些匈奴女人敢有異動,他自然要殺雞嚇猴,以儆效尤!
片刻之後,當中行説身後帶著一隊東宮衛士殺氣騰騰走來,最先迎上來的是一名他在當地找的翻譯,此人無姓,單名一個‘槐’字。
頭戴頭皮帽子,穿著土黃色打補丁的槐點頭哈腰的湊過來,小聲說道:“弄錯了,弄錯了……”
中行説皺眉:“何事錯了?”
槐趴在他耳邊小聲說道:“這些女人一聽說外面攻城的是白羊王和樓煩王部,都嚷嚷著要給她們發武器,幫漢軍守城,殺匈奴……”
看著中行説越發緊蹙的眉頭,槐趕忙解釋道:“這些人大多和白羊王、樓煩王有殺父殺夫殺子之仇,應該信得過……”
“信或不信豈由爾定?”中行説冷哼一聲,望著面前那些匈奴女人的眼睛,突的有些動容。
他從那一雙雙狹長的眼睛中,看到了不甘與祈求,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烈焰,看到了滿腔的憤怒和仇恨。
“給她們武器,她們能打得過城下的匈奴人?”
“能!”
槐大聲的說了一句,旋即苦笑一聲:
“小民是從匈奴逃回來的秦人,對匈奴知之甚深,匈奴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女人也不例外。而且他們慣用的一種伎倆,就是兩軍交戰之前,以少年少女組成前驅,騎馬散射襲擾敵人……”
“上官且想,同樣的一匹草原馬,馱著一個成年男子,和馱著一個幾十斤重的孩子,必然是後者跑得快……”
“善。爾將匈奴女人分類,能披甲作戰者一類,能騎馬射箭者一類……”中行説輕輕點頭,邊轉身走邊說:“待臢家和郡守言說,若是郡守同意,既讓她們出戰。”
…………………………
城頭上, 林摯聽完中行説的訴說,迎著他那雙帶有幾分期盼的眼神,冷笑一聲:“行啊,讓她們登城作戰,吾等男子下城休息便是……”
不等中行説再說些什麽,林摯面如寒霜接著說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再有胡言亂語,休怪某不給東宮留情面!你下去吧!”
中行説深深的看了一眼林摯扭頭就走,之前的感激之情消失的無影無蹤,攏在袖袍中的雙拳緊緊攥在一起,尖銳的指甲幾乎要將手掌刺破。
這一刻,他隻恨自己地位太低,即便是有著東宮和燕王的背景,也不足以讓林摯這個開國功候給他留一絲一毫的尊嚴!
他暗暗發誓,他要努力的向上爬,一步一步一步的爬到最高,要做一個像趙高那樣的人!
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權傾朝野,將所有瞧不起他,傷害過他,踐踏過他尊嚴的人都踩在腳下,踩在塵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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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臢家(咱家)是一種自稱,起源於山西、陝西的軍事用語,用以稱我部軍馬,有‘我’、‘我們’、‘你與我’等意思,在明朝有著明顯的軍事特征,且代表男子漢的氣概,也有些地方稱為‘灑家’,比如《水滸傳》中的魯智深……
明朝太監權傾朝野,於是將這種有明顯政治特點的稱呼平民化,用作自稱,後來這種稱呼也不拘太監在用,比如在《宮女回憶錄》中,慈禧也是這麽稱呼自己的:‘冬天半夜,慈禧命人給兩個守夜的人送吃的,說趕明咱家賞你們個官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