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郡,富平縣(今寧夏吳忠市)南,青山峽(青銅峽)北。
此地是秦朝大將蒙恬北伐匈奴之後,於秦始皇帝三十三年(前214年)在大河東岸設立富平縣,作為防備匈奴人繞開北方長城,從賀蘭山缺入侵的一座前哨堡壘。
太陽剛剛西斜,劉盈看了看有些疲倦的馬匹,在征求過韓信以及靳歙周勃幾人意見後,決定暫時背靠峽谷,在這裡休整一晚,明天再進攻富平縣。
嗯,隨著秦國末年匈奴的入侵,諸如富平縣在內的北地郡五個縣全數被匈奴佔據,如今漢國西北的邊境在向南直線距離三百多裡的朝那縣。
朝那縣的原身為朝那國,是義渠國的一個附庸,但也是同時向秦國稱臣的草原七十二國之一,曾在秦惠文王的帶領下去雒邑朝覲周天子……
不過秦滅義渠之後,順手也把這些昔日的屬臣一並郡縣置之了,一如南邊的烏氏國……
不同的是烏氏國出了個烏氏倮,以畜牧為業,牛羊多到用山谷來計量,很是刷了一波存在感。
而朝那縣最出名的,則是此刻讓韓信很是頭疼的戎狄騎兵……
劉盈發兵十萬,不僅有自己的幼軍,劉邦調撥的郎中騎兵,還有從長安城周邊幾個縣調撥的良家子,而隴西郡和北地郡這兩個戎狄漢人混雜,有不少善於騎戰之士的邊郡自然也不例外。
戎狄騎兵奉行的是三十五歲前戰死為榮,因此他們這一仗就是來找死的,其中一些人甚至都已經在家裡提前把喪禮都辦了……
所以,這要是活著回去,可就沒法見人了……
劉盈看了一眼堵在韓信帳外求戰的老戎狄,和張不疑對視一眼,躡手躡腳離開。
“好險好險,差點就被他們發現了……”
遠離了韓信的帥帳之後,劉盈輕輕拍著胸口,終於松了一口氣。
他這一路上很是小心謹慎的藏匿行蹤,怕的就是被這幫家夥堵住門口……
畢竟這幫家夥一心求死,軍紀神馬的自然不放在心上,惹急眼了分分鍾就衝出營壘,自行找敵人決戰去了……
這,也是從商鞅變法開始,戎狄騎兵就不被人待見的原因。
秦律嚴苛,諸如什長這樣的下級軍官,在上戰場之前大多都欠三顆首級,也就是說只要輪到他們這一個十人隊上前作戰,不僅不能死人,而且至少要砍掉四顆敵人的腦袋,什長才能記功。
否則,要麽戍邊三年,要麽在戰後被清算,也就是被砍頭示眾,殺雞儆猴!
所以說,很多人說的什麽‘赳赳老秦、死不休戰’,‘秦國法制’,‘降了沛公’之類,大多都是沒有讀過《商君書》。
如果他們讀過《商君書》,可能心中的問題,就會截然不同。
比如,
秦國百姓居然還有不投降的,是不是賤啊?
此刻劉盈拉著張不疑一路向那些忙忙碌碌的庖廚而去,準備幫廚,雖然這是在裝樣子收買人心,但相比那些連樣子都不願意裝的家夥,要強出來不知道多少倍!
不過很快他就被廚子趕走了,因為他在現場幫忙,那幾個廚子過於興奮,差點把自己的手砍下來……
於是,劉盈在張不疑的一臉譏諷中,揣了兩個鹹鴨蛋臊眉耷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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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縣。
縣城中心的祠堂外,人聲鼎沸,數以百計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吵吵嚷嚷著自己的訴求。
在劉盈的滲透之下,那些秦滅之時還是黃發垂髫,如今已經膀大腰圓的少年,自然向往漢國這個更加包容並蓄的人類明燈。
尤其是那些出身貧寒,
無爵位的庶子。匈奴雖然攻陷了富順縣,但當時冒頓的理念已經從之前的收復失地,轉變為了長治久安。
於是他並沒有大肆屠戮那些投降的秦人,反而允許秦人保留自己的房屋,農田,和其他財產,並且采用的是類似於‘包稅制’的做法,允許秦人自治,只要按時將獻給他的貢品送到單於王庭就可以了。
因此,富順縣的階級就此固化。
畢竟人類社會的制度都是對之前的改良,並不會憑空生成新的制度,秦人自治中的富順縣奉行的依然是秦國的軍功爵制度。
於是,有爵位者田連阡陌,無爵位的庶子不僅無立錐之地,而且還要無償為裡坊中的爵戶耕種土地,打理田莊,近乎奴隸!
吵吵嚷嚷了兩個多時辰後,雖然絕大多數的秦人都同意開城投降,但他們卻並不掌握決策權,那些世襲了縣令縣尉等職務的爵戶進屋商議了半刻鍾後,決定緊閉城門,依舊效忠匈奴。
畢竟他們早就聽說過了,漢承秦製,那麽如果重新回到一個類似於秦國的國家,他們的利益就無法得到保障了。
包稅制,可比二十稅一更加有誘惑力!
門外,群情激憤的秦人在明晃晃的長劍,以及嘩嘩作響的鎧甲壓迫下終於屈服,一步三回頭的返回城中各自的居所。
暴力是人類社會的基礎,可偏偏他們並不掌握暴力……
所以,只有沉默,只有麻木,只有順從。
但,就像是火山一樣,短暫的休眠,也許是為了更加猛烈的噴發。
當天邊的第一縷陽光刺破陰雲時,被強行驅趕著走上城頭的秦人庶子,看到的就是讓他們無比震撼的一幕。
甲光向日金鱗開!
數不清的重甲騎兵排列整齊,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向富平縣而來,這座他們往日裡覺得固若金湯的富平縣,此時如同無根浮萍一般。
漸漸地,隨著漢軍騎兵的湧動,天地之間似乎已經容不下其他聲音了。
充斥在這些秦人耳中的,似乎只有隆隆的馬蹄之聲,以及他們噗通噗通瘋狂跳動的心跳。
這一刻,他們從那些往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爵戶臉上,看到了和他們同樣的表情。
恐懼。
瑟瑟發抖。
這一刻,火山開始噴發,許多身披甲胄充作監軍的爵戶,在猝不及防中被長劍刺穿,渾身抽搐著倒在血泊之中。
他們漸漸變得渾濁的眼睛,看到的是一面黑底白字的秦字大旗飄下城頭,取而代之的曾經象征著無限屈辱,如今卻在歡呼中迎風搖曳的白旗。
緊接著,城門大開,無數奔向新生的秦人從城中跑出。
“萬歲!”
“萬歲!”
“漢軍威武,漢國威武!”
一陣陣散亂,但氣勢如虹的吼聲回蕩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塞北江南,撕裂了雲層,牽出了太陽,向世界宣示一個新的王朝即讓所有人為之仰視。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在一陣陣的歡呼聲中,劉盈穿著他那一身銀光閃閃的戰甲,身後猩紅色的披風獵獵作響,策馬直入富順縣。
在他身後,是整整三百名特意遴選出來,身高普遍在一米八五到一米九的精銳騎士,手中長戟反射著燁燁朝陽,碗口大的馬蹄踏在城門口的青石板上,轟聲如雷,讓那些臣服在道路兩側的秦人庶子越發恭敬,腦袋幾乎要陷入地面。
劉盈左右環顧,無視了那些倒在血泊之中,做兵馬俑打扮的甲士。
這些人的死活,其實與他無乾。
畢竟他此次求得主攻,得以統兵十萬的代價,就是這片由黃河衝擊而成的大平原。
土層松軟,便於開墾,再有充沛的水源,只需要三五年的時間就可以初現塞北江南的一斑。
所以,沒有這些名義上佔有土地的人,對他很重要,對於那些支持他的漢朝勳貴也很重要!
不過劉盈看了看那些衣衫破爛, 雖是隆冬臘月但依舊穿著秋裝的秦人庶子,臉上浮現出幾分不忍。
若是放任那些勳貴們跑馬圈地,用極其低廉的價格購買那些已經開墾出來的良田,那他不就白來了嗎?
所以劉盈駐馬不前,牽動著韁繩讓騎著的烏騅在原地打轉,大聲說道:
“大漢皇帝陛下曾說過,天下大務,莫過賞罰二事;理國要道,在於公平正直!爾等獻城有功,本太子特賜予無爵之人晉爵三級,有爵之人賜爵不更!”
秦國軍功爵制度的好處,不僅在於規定了每一級爵位所能佔據的農田數目,宅基地大小,甚至還包括穿衣打扮,尤其是頭上的發髻,以及裝飾發髻的發冠。
劉盈說出賜爵之前就已經看過了,出城投降的這些男子幾乎都是用黑布包裹著頭髮的平民。
嗯,也叫做黔首。
所以,賜民爵四級既可激勵人心,同時也是劉盈能夠擁有的,理論上的最高權限。
畢竟再往上,就脫離了‘士’這個階層,是‘比大夫’爵,那是劉邦這個漢帝國的皇帝才有的特權。
其實劉盈也可以突破這一限制,但沒有這個必要,而且有邊界感,是一種讓劉邦舒服,讓所有人都覺得舒服的事情。
伴隨著劉盈的話音落下,是一顆顆驟然抬起的腦袋,一雙雙充滿了驚喜、質疑、如在夢中的眼睛。
但下一秒鍾,質疑轉變為狂喜,而狂喜則轉變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漢國萬歲,太子萬歲!”
“太子萬歲!”
媽耶,這可不興喊啊……劉盈一臉謙卑的低下頭,心中暗爽著策馬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