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縣,東城。
新修建的集市上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膚色黝黑、身材短小,短發卷曲者有之(東南亞矮黑人);高鼻深目、黑發垂肩者有之(三哥家的雅利安人),但最多的還是穿著直裾袍服的漢人,以及裹著獸皮,短發紋身的越人。
南越王宮的大火已經熄滅半月有余,這個因秦末天下大亂而被舊日秦吏篡奪的國家,也隨之煙消雲散。
如今的南越國按照秦製,依舊一分為三,分為桂林、南海,以及象郡,只不過桂林和象郡的越人尚未盡數臣服,劉盈這邊一時半刻也顧不上去管他們。
此刻在集市外,一群頭上插著羽毛,雙手彎舉向天,雙腳岔開蹲著馬步的越人巫師,正在圍繞著一個木頭雕像挑跳著蛙舞。
準確的說,那是一尊神像。
那尊神像無論從髮型還是服飾,全部做漢人裝束,頭戴發冠,頜下有一把濃密優美的大胡子,左手按劍,右手舉過頭頂,握著一束閃電。
這,就是越人所崇拜的雷王。
只是如果讓一些從長安城來的高官過來看的話,他們就會發現,這座雕像,似乎和那個高坐在長樂宮帝座之上的皇帝很像!
除了皇袍上的十二章紋,變成了三足蛙……
這是劉盈為了統合越人,讓南海三郡長治久安而替劉邦做出的犧牲。
當日他驅使漫天雷霆,一舉擊敗南越國的戰象的場面被所有越人看在眼裡,因此這些越人巫師就將劉盈當做了他們的雷王進行崇拜。
只不過劉盈心中懷著一個偉大的夢想,所以不想做神仙,於是就把劉邦推了出來。
反正這老頭已經做了黑帝,也不差再做一個雷王……
重要的是,當劉邦成為雷王之後,越人就必須要臣服於漢國皇帝!
否則,雷王就不給你家下雨,或者下雨的時候,衝垮你家田裡的堤壩,讓你遭災,讓你顆粒無收!
而且在這個人人崇拜神靈的年代,當某人,或者某個族群得罪神靈之後,只怕不等神靈降下懲罰,周圍那些恐懼會被神靈無差別打擊的人群就會先要了他們的命,用他們的頭顱來讓神靈息怒。
圍觀越人巫師跳著蛙舞的人群中,劉盈正正衣冠,手中拿著三根線香上前,恭恭敬敬的插進了香爐之中。
嗯,頭香……劉盈抬頭看了一眼目視前方,神態威嚴的神像,又看了看香爐中嫋嫋升起的煙霧,莫名覺得哪裡怪怪的,只是默默搖頭向後退去。
在他身後,韓信雖然滿臉不願,但在劉盈的目光注視下,獨自生著悶氣上前,點香行禮,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回來。
而排在第三位的,則是新任南海郡守,陳嬰。
陳嬰在一片矚目之中,一步一頓上前,雙手合攏鞠躬下拜,旋即接過三根線香,畢恭畢敬的插在了香爐之中。
他的這種虔誠的姿態,不僅讓圍觀的官吏百姓呆呆愣住,鴉雀無聲,就連劉盈也忍不住的有些目瞪口呆。
他的這種姿態,其實是做給在場的官員,以及那些越人看的。
雷王長得和劉邦一毛一樣,陳嬰作為臣子,對劉邦畢恭畢敬理所應當,而神像又代表著越人的最高崇拜,他表現得越虔誠,就越能安撫越人那顆至今還沒有安定下來的人心。
而且不僅如此,他這番舉動,其實是在向劉盈表示一個訊號:
大佬,這個姿勢還行嗎?
陳嬰雖是楚人,但和朝中的豐沛功臣,以及老秦貴族沾不上什麽邊,他身後那些抱團的勢力,是劉邦在擊敗項羽之後,最終投靠了漢國的第三股勢力。
人數眾多,
但不掌握什麽權力,日常被邊緣化。如今的南海郡雖然是一個處於帝國邊疆的邊遠小郡,蠻夷多而漢人少,把老弱病殘都算上也不過五六十萬之數,和關中的一個縣差不多。
但郡守就是郡守,銀印青綬、秩二千石!
如果能夠獲得一定的助力,再加上機緣巧合,分分鍾可以入朝為官,官拜三公九卿!
因此,不知不覺間,陳嬰這個劉盈特別遺憾沒有舔到的大佬,如今反過來開始舔他了……
真的是皂滑弄人啊!不過,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劉盈嘴角含笑,精準的接受了陳嬰向他釋放出信號。
人在江湖行走,穩字當頭,多踩幾條船還是很有必要的。
豐沛功臣雖然好用,但以股東自居,有時候連劉邦的面子都不給,想要讓他們俯首帖耳乖乖聽話,就必須讓他們感受到危機感,察覺到不是凡事都非他們不可,有隨時會被人替代的可能。
所以,在劉盈的暗暗使力之下,來自於邊緣化的第三方勢力異軍突起,一舉拿下了南海三郡中最重要的南海郡,至於另外兩個郡的郡守,則分別由豐沛功臣,以及老秦貴族收入囊中。
當然了,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道理劉盈還是明白的。
所以這邊為神像‘開光’之後,劉盈就告別了興致缺缺的韓信,和陳嬰登上同一輛馬車,向城外的農莊而去。
如今南越王趙佗自焚身亡,南越國的管理層自然被從上而下的梳理了一遍,所以許多的良田莊園就成了無主之物。
這,就是甜棗。
有錢大家賺,項羽正是不懂這個道理,所以才被撒幣撒的好的劉邦乾掉了。
因此在開戰之初,劉盈就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對所有人發出了暗示,要和大家共享南海郡這些一年三熟的良田。
這也是當日誓師之後,他沒有跟隨軍隊一起出發,而是先折向大漢公學的原因。
土地莊園可以被低價拿走,功臣勳貴們也可以用各種方式來佔有不符合自己爵位規定的奴隸人數。
但稅賦,一分錢都不能少!
有錢大家賺,不代表要損害國家的利益!
這是劉盈的底線!
誰碰誰死!
所以,那一百名數科的優異畢業生,就是為了收稅而專門來到的南疆,而劉盈,也給他們配備了一支兩千人的精銳武裝。
他們不僅要負責厘清農業稅,人頭稅,還要負責正在緊鑼密鼓籌建之中的海關稅務。
番禺,就是後世的廣州,有著諸多經受過歷史考驗的天然良港。
劉盈在半月之前就已經寫信,要求從夜邑港和遝氏縣的造船廠抽調工師,前來擴建番禺縣的海港,以及正在選址中的皇家第三造船廠。
與此同時,他還抽調了一筆錢,從北邊的閩越國購買船隻,運來南海郡。
閩越之人依水而居,以船為車,以楫為馬,雖然不掌握什麽劈山開路的本領和技術,但河流,就是他們天然的碧綠坦途。
因此,劉盈得以用很低的價格購買了一千多條大小不一的船隻。
只不過這些船能夠勉強用於航海的,不過區區兩百多條。
但劉盈也不指望用這些小船渡海,他要的,是那些已經陰乾過很多年的木料!
反正豫章郡的冶鐵工坊這一兩個月就會建好了,鐵釘不缺,自然就有了將小木板拚接起來的能力。
而且前期的近海航行,對於船隻的堅固程度要求也不高,對於舊船的改造重點,還是放在風帆之上。
硬帆相比於軟帆的好處在於方便操作,可以極大程度的減少船員的人數,增加裝貨的能力。
但壞處是硬帆對於海洋風的利用率不高,桅杆上只有一個支撐點,同時還要保證各個船帆之間不受彼此影響,船帆的面積不能過大,再加上沒有支索,帆就無法升的很高,這就導致了采用硬帆的海船的航行速度不快,即使在強風之下,航行速度也就在四五節左右。
節,是一種航海單位,一節等於一海裡每小時,換算一下的話,不到兩公裡一小時。
重要的是,現在的硬帆采用的材料不是布,而是篾篷,也就是用竹子編織而成。
這樣,船帆面積本就不大的情況下,再加上又是一個死重死重的船帆,能跑得快就有鬼了!
而考慮到將來會需要大量的棉布用來製作船帆,那麽相對應的,就需要增加棉花的播種面積。
但這樣一來,種棉花的地方多了,種糧食的地方就少了。
這就是劉盈需要改造老式帆船,用於人口貿易的原因,也是他拉上陳嬰一起出城的原因。
南海郡雖然不太適合種棉花,但適合種糧食,尤其是劉盈從蜀郡富順縣搞來了一個新的稻種,極其適合這種全年無雪,大部分時候都很炎熱的氣候。
再生稻。
所謂再生稻,指的是種一茬收獲兩回的水稻,頭季水稻收割後,利用稻樁重新發苗、長穗,再收一季。
雖然畝產比不過那些種一次收一次的水稻,但如果配合得當,可以實現麥、稻、稻一年三熟。
這可以實實在在的收獲三季糧食,和那些將油菜當做綠肥的偽一年三熟不同!
當然了,這種方式對於地力的消耗很大,如果不能夠大量施肥,畝產就會變得非常感人。
所以,這就需要另外一個行業的支持。
養殖業。
劉盈坐在馬車上,看著道路兩側的農田,再一想到離開關中時看到的那一根根煙囪,突然覺得莫名喜感。
南方搞農業,北方發展工商業……
嗯,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