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漢代開始,百家就隱隱開始歸一。
無論是墨家,還是法家,又或者道家的楊朱,其實並沒有真的消失。
只是隨著儒家成為王朝正統,又經歷千年的發展之後。
這些家除了核心理念之外,其余大多都被盡數改造,變相成為了儒家的一部分。
如果在治學上,對於學說學派嚴謹一些還說得過去。
可如果治國上,還囿於門戶之見……
那只能說,這人無論是學問,還是施政能力,都還不到家。
真要說,陳勤之在《謹始十事》之中的建議,不少還都和墨家提倡的節用、尚賢等等類似。
所以馮一博才說他“融百家所長,不會囿於門戶之見”,自然也是有的放失。
“侯爺不用給老夫戴高帽子。”
陳勤之聞言笑了笑,又擺了擺手,才道:
“我雖無門戶之見,卻終究是儒門弟子,若是侯爺想借儒門聖人之名,行法家之事,老夫自然要斟酌一二。”
之前他還覺得,馮一博傳播新學的方式是歪門邪道。
但此時結合更一步的言行,他已經有所察覺。
無論是以“君子之名”要求別人,還是所謂“小康”。
其中都隱約透露著法家一脈的行事風格。
以聖人之言作為準繩,以君子之誅作為手段懲治。
看似尊的是儒門,實則行的是法家。
而所謂“小康”就更不用說了,直接引用了法家的話作為闡述。
倒不是陳勤之不喜歡法家,而是大魏以“仁孝”治國。
說白了,就是以儒家的核心“禮”治國。
他當然不會吃什麽激將法,因此不等馮一博再說什麽,就又道:
“子曰:‘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
這個“子”不是孔子,這句話出自儒家的另一經典《荀子》。
“禮”從西周開始,就已經發展成一整套用以維護統治的宗法。
相比之下,“法”產生的時代就晚了一點。
所以嚴格來說,“禮”甚至在很多時候還要大於“法”。
很多時候,不守“禮”同樣算是犯罪。
而禮和法相悖的時候,往往是禮更勝一籌。
正所謂: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
歷代律法之中,都有“親親相隱不論罪”的原則。
甚至還有“五刑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的說法。
這都是“禮”在“法”中的延伸。
馮一博聞言,卻搖了搖頭,笑道:
“竊以為,德以修身,法以律人。”
他認為,道德約束的是自己的,法律守護的則是做人底線!
“有法可依是為道,謹刑慎罰是為德,道德二者並行不悖。”
馮一博用道和德,來闡述法和禮的關系。
還說兩者並不衝突,而且可以互補。
這樣的比喻,讓陳勤之不由微微皺眉。
可仔細一琢磨,卻又覺得頗為貼切。
只是,貼切歸貼切,他還是有些不能認同。
“大魏以仁孝治天下,自當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嚴刑峻法終究要為天下人所棄,強如大秦,亦二世而亡。”
讀書人就是這樣,動不動就說始皇帝暴政。
除了總愛說秦朝“焚書坑儒”之外,還總拿“嚴刑峻法”說事。
然而仔細查證就會發現,焚書坑儒純屬胡說八道。
完全是始皇帝在統一天下之後,還想統一思想。
而他厚待的儒家,卻對此反對極為激烈。
就連《史記》寫的都是儒家反對郡縣製,惹得始皇帝大怒。
“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
可見,焚的是《詩》《書》,這事應該是有的。
但人家坑的可不是儒,而是術士。
至於所謂的嚴刑峻法,也在睡虎地秦簡出土後得到了印證。
秦法一直處於修正之中,統一後算是嚴苛,卻也是因時製宜。
之後的秦法,逐漸開始降低懲處力度。
說白了,任何朝代開國初期都是這樣。
秦朝也只是亂世用重典,遵循的也是依法治國而已。
比如陳勝吳廣二人失期,按照資料來看,類似的失期應處罰二甲,而非處死。
因為雨雪失期,更是會免於處罰。
所以就有一個可能,是兩人利用下面人不懂繁瑣的秦法,來逼迫大家一起造反。
甚至兩人大概率都不是農民,不然哪來的姓氏?
就連司馬遷的記錄,也寫的是陳涉吳廣“世家”。
一般對於秦法的評價,都是“雖嚴且公,雖苛且正”。
秦法受時代所限,有其局限。
但後面的漢律,卻幾乎全盤接收了秦法。
這就相當於是在其基礎上,更新的一個大版本。
當然,始皇帝的時候可能還好,等到胡亥的時候稱一聲“暴秦”也不為過了。
但這應該算是人的問題,而並非秦法。
硬要找秦法的毛病,除了時代所限。
還有更新的太快,傳遞的有點慢。
最為人詬病的,可能就是對違法者少了一點“仁德”。
那罵他是暴政的人,是不是因為要被秦法約束?
或者說,是因為秦朝統一天下而失去了特權?
所以聽到這些,馮一博實在不能苟同,當即搖頭道: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與其擔心嚴刑峻法,不如在執行和懲治的時候更加審慎,這豈非才是真正的德?”
他沒有為始皇帝辯駁,因為幾千年的偏見不是幾句能解釋清楚的。
所以,馮一博只能另辟蹊徑。
他從依法治國之中,找出了可以用“德”的地方。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才大義凜然的道:
“約之以法,判之以德,則法禮並存矣!”
法禮並存這個話題,其實在歷朝歷代早就已經有了雛形。
只是,受儒家價值觀的影響,終究還是以“禮”為大罷了。
陳勤之聞言,有些明白了馮一博的意思。
“你是說,慎刑以體現仁德?”
其實他在《謹始十事》之中,也提出了類似的建議。
只是他的建議之中,只有“仁德”,並未強調法治。
因此,他說到這裡點點頭,可又話鋒一轉,道:
“侯爺此言頗有道理,可現在大魏不就是如此嗎?”
大魏以仁德治天下,從刑部的流程就有所體現。
比如:三法司相互製約,往來監督查證,並且死刑歸於皇帝。
這樣對人命的審慎,都是慎刑的體現。
還有,除了處以極刑的罪犯,其余都要等到秋斬。
這樣的“緩刑”,也是慎刑的體現。
沒準在此期間還會遇到大赦。
說慎刑是仁德的體現,絲毫也不為過。
所以,大魏已經有了這樣的律法。
這就是陳勤之對馮一博所言,不解的地方。
“是,但不止如此。”
馮一博聞言搖了搖頭,問道:
“慎罰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但有法必依做到了嗎?”
慎刑有了,但有法必依卻又未必。
不說動不動就天下大赦,隻說皇帝一言而決,就有很多人會因此逃脫法律的製裁。
更不論官官相護,甚至還有人遵循“刑不上大夫”。
這在馮一博看來,都是特權踐踏律法的行為。
說到這裡,他歎道:
“大魏律其實已經很完善了,但又不夠完善。”
陳勤之心中一動,面色有些奇怪的道:
“你是說……”
……
隨後,馮一博和陳勤之二人秘談良久。
從改革說到結黨,從禮治說到法治,從普世說到特權,又從……
總之,從陳勤之府裡出來,馮一博滿臉的疲憊之中透漏著兩分雀躍。
幾日之後,他就讓大波去小花枝巷傳信。
馮一博和元春的約定,是每次朝會之前進行傳信一次。
元春會定期讓抱琴去榮府走動,他則有專人負責盯著小花枝巷,以便確定是否有新的消息。
這樣每次的朝會上,兩邊才會知道各自的想法。
隨後的朝會上,元春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又和陳勤之唱了一出“三請三辭”。
其實說辭依舊還是那一套。
無非是“朝中缺不得你這樣的老臣”,“我們孤兒寡母又無依無靠”。
最後,再把景順帝拉出來賣一通慘。
這一次,陳勤之實在“拒絕不得”,終於勉強接下了首輔之位。
朝中百官見此,都松了口氣。
他們覺得新帝登基的風波算是過去,朝局迎來了穩定階段。
天泰和景順兩朝的新貴,現在也成了老勳。
受到忠順親王的影響,山東那邊的新貴全部直接下獄。
其余的新貴,也都還在調查之中。
但朝局穩定下來,他們此時也不由都跟著微微松了口氣。
期待新的朝局之下,他們能夠得以喘息。
開國一脈則依舊沉浸在喜悅之中,終日裡得意洋洋。
尤其和賈府有親的,都覺得自己成了當朝的新寵。
不少人悄然放開了手腳,準備大乾一場。
撈錢的同時,也落井下石打擊一下新貴的氣焰。
榮府自不用說,每日車水馬龍。
就算不求辦事的,也去混個臉熟。
新黨有了主心骨,又感覺有了希望。
不少人都送上拜貼,或是投靠陳勤之,或是投靠李守中。
兩邊都試著投一下的騎牆者也有不少。
總之,先在內閣之中找個牆頭再說。
一時間,朝局確實相對穩定下來,百官皆大歡喜。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又發生了一系列人事變動。
雖然對他們影響不大,但有心者很快就發現一件怪事。
這些變動,竟然多多少少都和馮一博有關。
或是他的同門,或是他的同年,或是他的同鄉。
這些人都還年富力強,卻都入部任了要職。
李守中成為次輔,他的門生,也就是馮一博的同門,有人升官不足為奇。
可馮一博的兩個好友,卻出人意料的升了官。
楊明新去了工部,成為正五品的營繕清吏司主事。
這也就算了。
劉正更是直接升任正三品吏部右侍郎,專司外官的吏治考核。
還有遠在江南的周俊,也被調回都中。
到戶部任從五品的員外郎一職。
就連在象山有過一點交集的王至善,也被調回都中。
入刑部領了正六品的主事。
這在百官眼裡,簡直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於是,冥冥之中的牆頭又多了一個。
這個牆頭,還不限制文武。
無論是新貴,還是開國,又或是新黨。
全都一股腦的湧了過來。
可同陳勤之、李守中一樣,馮一博也閉門謝客。
除了一些舊識門子還會通稟一聲。
其余問都不問,就是一律不見。
為此,馮府的門子數量從兩班十六人直接增加到了三班四十八人。
即使翻了三倍,依舊拒絕不及。
最後只能任由拜貼堆積如山,所有禮物全部被馮府拒收。
這樣的做法卻沒降低百官的熱情。
因為他們發現,不止和馮一博有關的都升官了。
凡是他上的奏疏,在朝堂上也都無一不準。
這更印證了百官的猜想。
李守中自不必說,那是馮一博的恩師。
現在一家子人就住在馮府,顯然打算在馮家養老。
對此,朝中百官自是無人不知。
太后被馮一博所救,感念他的功勞,對他的意見格外重視。
之前新皇登基之時,幾次給予恩賞。
此時給他面子,也在眾人意料之中。
賈化賈雨村這個賈府的宗親,凡事都遵從太后。
自然也跟著讚同馮一博。
這也算理所應當。
可問題是,就連首輔陳勤之對馮一博的態度也有些曖昧。
對他的所有奏請,幾乎全都持默許態度。
這就讓百官百思不得其解了!
但不解歸不解,事實就擺在那裡。
這一下,更加激發了他們的熱情。
凡是有點門路的外官,別管見不見,回京都必到馮府點一腳。
不然別人聽他沒去過馮府,就會知道他在朝中沒什麽人脈。
而且萬一入了這位侯爺的法眼,升官發財自然也不在話下。
一時間,百官聞風而動,紛紛想辦法和馮府走動。
馮府後宅的妻妾常接到各方邀請,自不必說,
客居馮府的薛家和李家,每日也都有無數人請托。
就連馮府的下人,在外面都備受尊崇。
若非馮府治家有道,用的又多是在南海見過事面的老人。
知道他“黑龍王”手段的人,敢胡作非為的幾率不大。
不然, 恐怕馮府的下人早就都成了賈府那樣的刁奴。
在外胡作非為,怕也無人敢管。
新皇登基後,馮府的聲勢一時無兩。
比起太后的娘家榮國賈府,還要有過之。
甚至,百官私下裡還給馮一博起了個雅稱別號。
按理說,禮部侍郎的雅稱本該是“小宗伯”。
可馮一博這個禮部侍郎卻不一樣。
他的能量,比起“小宗伯”可高了不止一籌。
眼下,即使是六部尚書也不如他的話好使。
所以私下裡,百官都稱他為……
小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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