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初一,連續兩天。
史老太君等賈府中命婦都去了宮裡朝賀。
除夕那天,和寶釵、李孟氏一樣,是盡命婦禮儀。
都中凡五品以上的誥命都要去的。
而初一,則是元春的專場。
對於賈府這樣的人家,算是一種榮寵。
不過,連續兩天的儀禮把史老太君折騰的也夠嗆。
回來之後都沒什麽精神,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了。
只在早上,偶爾和薛姨媽等幾個說說話。
王夫人雖然也累,但還天天要忙著請人吃年酒。
元春有孕,極有可能降下龍嗣。
而和賈府關系莫逆的王子騰和賈雨村,又一路高升。
所以賈府如今威勢正盛,拜年的親友自也絡繹不絕。
府中的廳上、院內,此時皆是戲酒。
隻史老太君的院子,還有後面的大觀園之中,才能得享些安寧。
本來,李紈這個當家媳婦也該跟著應酬。
可她以守寡為由,再加上也真的不善此道。
謝絕了見客,隻還管些家中事務。
王夫人不好強求,只能請了邢夫人一道。
只是心中每每想起鳳姐的好來。
於是,往日裡最忙的李紈,這幾日反倒還閑了下來。
除了早上和探春一起會在一處,處置少許雜務。
似乎又恢復了從前針黹誦讀的時候。
今日一早,林如海也過來拜年,黛玉自也來了。
如今寶釵也到了,李紈便張羅著開社耍耍。
只是畢竟過年,人並不齊。
三春、寶琴、寶玉,再算上今日來的寶釵和黛玉,總共也只有八人。
史湘雲年前回去,可能要幾日才會過來。
妙玉、香菱、尤氏姐妹,都是妾室。
自然不能跟著寶釵回門。
於是八人聚在稻香村,顯得多少有些冷清。
這時迎春難得出聲,提議道:
“既然寶姐姐回門,想必姐夫也在,不如我們再見識一下探花之才?”
說到此處,她面帶期待的看向寶釵,道:
“就是不知他願不願和我們胡鬧。”
李紈聞言,眼睛一亮,立刻道:
“說的對,素雲你去叫他,就說我邀他過來。”
考慮到這幾日人多眼雜,在加上李紈的身份。
她的丫鬟往梨香院裡去也不好。
寶釵連忙出聲,道:
“他在和我哥哥喝酒,還是讓鶯兒去吧。”
李紈一聽,也頓覺自己唐突,笑著點頭道:
“還是妹妹周全。”
怕馮一博推辭,李紈還叮囑鶯兒道:
“你就說是我讓他過來,雖是胡鬧,但大過年的也算高興一回。”
“是!”
鶯兒聞言輕笑著答應。
這邊鶯兒一走,李紈又打發人去準備酒果。
說話的功夫,滿桌酒果就已齊備。
又過了盞茶的功夫,馮一博才跟著鶯兒過來。
“珠大嫂子過年好!”
“姐夫過年好!”“馮大哥過年好!”
雙方禮畢。
黛玉眼中都是欣喜的上前,口中調笑道:
“可惜今日‘渣子坡居士’沒來,不然渣子坡兩大詩人就能齊聚了呢。”
別人不知“渣子坡主”的典故,聞言有些莫名其妙。
寶釵心中一動,笑著道:
“還忘了和你們說,我家這位爺也有了別號呢。”
黛玉本想講講馮一博的別號,沒想到被寶釵搶了先。
她聞言臉上一僵,卻也不好再把自己讓馮一博起號的事說出來了。
就見寶釵還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繼續道:
“是彷‘東坡居士’起的‘北坡散人’呢。”
這話一出,黛玉心中微微一松,卻也有些發酸。
好在寶釵沒給馮一博起新的,可顯然寶釵也問過這事。
李紈感受到氣氛似乎有些不對,連忙道:
“既然有了別號,詩翁也都齊了,咱們速速開始吧!”
眾人紛紛點頭,都道:
“還請稻香老農出題!”
李紈起身踱步,沉吟著道:
“咱們上次是詠梅,這次就不詠實物了。”
說著她忽地開了下門,一陣寒風吹了進來。
李紈眼睛一亮,當即道:
“都說寫詩是風花雪月,今日咱們就以‘風’為題吧!”
說完,她又看向迎春,說道:
“還是老規矩,我來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
迎春今日似乎興致不錯,聞言點了點頭,笑著道:
“上次作七言律,這次便作七言絕句吧,正好我和惜春也能耍耍。”
七言律詩在字句、押韻、平仄、對仗各方面都有嚴格規定。
全詩為八句,不僅對平仄和押韻的要求高。
而且每兩句為一聯,中間兩聯還要求對仗。
這樣多的限制,導致普通人上手難度不低。
相比之下,七言絕句就容易多了。
七言絕句全詩只有四句,
雖也有平仄限制,但分平起式和仄起式兩大類、
共有四種格律可寫。
而且不拘對偶,構寫自由。
稍有些積累,就能很快上手。
眾人一聽,正好今天人少。
寫七言絕句,迎春、惜春,還有李紈都能參與。
頓時紛紛點頭稱號。
“好!”
迎春見大家同意,便再進一步,又提議道:
“既然都作,就別限韻了,正好今日開社有九人,便以‘九’字開頭可好?”
這其實也算是限了韻,因為定了開頭,就限制了只有兩種格律。
探春一眼看出,迎春正在興頭上。
雖不知這個“二木頭”姐姐哪來的興致,但也笑著道:
“好,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眾人也都點頭附和、
隨後迎春讓人點上一支“夢甜香”,便宣布道:
“開始!”
眾人各自沉思之中,寶玉也沒了上次的聒噪。
上次他心思紛亂導致壓尾,這次寶玉決心要好好寫一首。
不說蓋壓全場,至少也要一雪前恥。
黛玉絲毫沒當回事一樣,到馮一博的面前,含笑道:
“和我們一起胡鬧,馮大哥不會覺得沒趣吧?”
“當然不會,上次沒參加我還有些遺憾呢。”
馮一博聽了規則,就想起一首詩來。
這詩是他零星記憶中的幾首之一,倒是正好應景。
只是他卻有些猶豫。
因為這詩若傳出去,難說不會受人詰難。
不過很快,他又覺無所謂。
現在已經知道大致誰在背後搞鬼,很快就要讓他們嘗嘗苦果。
這時若有這首詩,說不定也能給某些人一個台階。
黛玉見馮一博若有所思的模樣,又問道:
“馮大哥已經有了?”
馮一博回過神來,坦然道:
“有是有了,就是不太切題。”
說完,他就提筆揮就而成。
本來為了應舉,馮一博的字一向都是規規矩矩。
寫的多是追求平正典雅的“台閣體”。
可今日他卻一改常態,筆鋒犀利,態度狂放。
寫的卻是筆勢牽連相通的“草書”!
黛玉初看有些迷惑,因為看了半晌才算認全。
可當一窺全詩,頓時驚訝的想要脫口說什麽。
但想到其他人還在思考,連忙又把嘴捂住。
可話雖捂住了,她眼中的驚喜之色,卻溢得到處都是!
這時,香燃了一半。
不少人也都提筆開始書寫。
探春向來有幾分捷才,是第一個完成的。
等她湊過來一看,很快也露出震驚之色!
陸陸續續的,大家都寫完了自己的。
就連李紈和迎春、惜春也都寫了。
只剩寶玉還在塗抹刪改,想要盡善盡美。
眼看香要燃盡,李紈便宣布道:
“我要看詩了,若是看完還沒完成,當要有罰了!”
黛玉這才緩過神來,連忙將自己的也寫了出來。
李紈挨個看了,當看到馮一博的,頓時忍不住驚訝的讀了出來。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音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馮一博寫的,竟然出自龔自珍的《已亥雜詩》!
對於《已亥雜詩》,他其實不熟。
裡面幾百首詩,他也不過知道兩首半罷了。
除了現在這首,和廣為人知的那首外。
馮一博也隻還記得半首。
真的是用一首少一首!
他決定,以後自己有空也寫些詩。
免得以後顯露自己的真實水準,再落個“江郎才盡”的話柄。
眾人這時都已經圍了過來,探春先道:
“真是好一個‘不拘一格降人才’!”
黛玉這時也終於能說話了,興奮道:
“馮大哥不愧是探花之才,這一對比,我們的詩都沒法看了!”
寶釵也一臉自豪,篤定的道:
“此詩當能流傳千古!”
“好是好!只是……”
寶玉這時刪改數次,忍不住也過來看看。
聽到眾人誇讚,他自是有些癡味。
見眾人都詫異看他,又有些言辭閃爍。
最後還是忍不住道:
“姐夫雖提了風,卻並非寫風……”
一向不怎麽說話的迎春,忽地低聲道:
“‘詩言志,歌詠言’!”
這句話出自《尚書》:
詩言志,歌永言。
聲依永,律和聲。
詩在最開始,就是用來表達志向。
她的意思很明顯,馮一博如此做是詩本來面目。
黛玉一聽,也立刻附和著道:
“就是!馮大哥是詩以言志,咱們卻只能做些風花雪月,終究是他高我們太多。”
眾人都在誇讚的時候,探春還在詫異於迎春的狀態。
肌膚微豐,溫柔沉默,讓人觀之可親。
這就是眾人眼中的迎春。
本來,她和寶釵是相差不多的美人。
唯一差的,就是少了幾分鮮活。
被不少下人稱作“二木頭”。
但今日,這棵木頭似乎有些不同。
如果探春沒聽錯,她剛剛竟然反駁了寶玉的話?!
很多人都說,原著中黛玉的詩,充滿了感懷身世的悲傷。
可是,卻沒幾個人知道。
真正的悲傷根本寫不出來。
也不能寫。
迎春就是寫不出,也不敢寫的那個!
她出身不好,還早早沒了親娘。
父親賈赦紈絝貪婪,不得史太君的歡心。
和迎春形同陌路,毫無親近可言!
嫡母邢夫人地位尷尬,只會一味逢迎。
和迎春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迎春在榮府看似光鮮。
實則,和惜春不相上下,都是史老太君身邊養著玩的。
地位處在最邊緣,連下人都敢拿她說嘴。
可就是這樣的日子,對迎春來說,卻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了。
可以想象一下,她在賈赦那邊過得什麽日子。
大約是被欺負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她無力解釋,更無力改變。
甚至都無力落淚。
她真的沒有悲傷嗎?
想來肯定是有的。
但她從來沒有一句傷感之語。
木,就是她悲傷的體現!
以她的處境,就是不能寫,也不敢寫。
也許,曾經的她,也表達過。
但帶來的,一定是更多的悲傷。
一個處在高壓之下的人,在逃離那個環境之前。
根本不能發聲。
相比之下,寶玉才是史老太君最疼的那個。
府中無不逢迎幾分。
三春平日裡連句重話都不敢說他,恨不得把他誇出花來。
即使探春聽了寶玉傷人的話,也只是心中有些疏離。
當著別人的面,依舊和寶玉親昵得很。
可今日,探春看到了什麽?
迎春竟然出聲,反駁了寶玉!
這事在探春看來,絕對比馮一博的那首詩更讓人驚訝!
迎春此時不知被人關注,因為見到馮一博的那一刻。
她早就芳心大亂,小鹿亂撞了。
此時她眼裡除了馮一博,誰也容不下!
準確的說,在馮一博的《卜算子·詠梅》裡提到她的那一刻。
迎春的心就已經發芽!
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關注,哪怕可能是無意的。
“飛雪迎春到”那一句中,“飛雪”到沒到不知道。
但迎春的春天肯定到了!
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
迎春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動,就誕生在詩詞之中。
她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季動。
“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一個花季少女心中萌動,如何忍得住?
上次從馮府回來,她就忐忑難安。
既害怕被人知道心思,又盼著再見馮一博一次。
好在她平時就少人關注,即使身邊姐妹也沒發現她的異常。
這次聽說寶釵回門的時候,她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馮一博。
因此才會比黛玉還要積極,也才會有了那個讓馮一博參加的提議。
當聽到寶玉說他的詩不好,迎春心中簡直狂怒。
她強忍著沒有發火,風輕雲澹的說了那句《尚書》中的話。
“詩言志,歌詠言”。
說的何曾不是那句“飛雪迎春到”?
李紈全都看完,最後評價道:
“寶玉這次精心凋琢,用詞精妙,就判為第一吧!”
眾女都面露詫異之色,看向李紈。
迎春、黛玉都是氣鼓鼓的,寶釵也是欲言又止。
雖然聽起來,這個冠軍得有些勉強。
但寶玉還是露出驚喜之色。
可惜,他隻歡喜了片刻,就聽李紈又道:
“一博這詩雖好,但畢竟不符主題,因此也只能屈居……”
眾人都豎起耳朵,想聽李紈如何評價馮一博的詩。
寶玉的一顆心,本來也提到嗓子眼。
但聽到“屈居”二字,頓時又放了下來。
可惜,他剛以為塵埃落定。
卻不知,李紈不過看他有主場優勢。
又覺他好強爭勝,不好一點面子不給。
頓了頓, 李紈才補充道:
“並列第一!”
“噗嗤!”“咯咯咯!”“嘻嘻!”
這話一出,一眾姑娘們都笑出聲來。
迎春是強忍著卻沒忍住,“噗嗤”一聲噴出來的。
黛玉卻是立刻明白了李紈的意思,直接就敞開了笑的。
其他人,則或是強忍,或是輕笑。
隻寶玉的歡喜卻僵在臉上。
自己勉強第一,馮淵屈居第一。
這到底誰強誰弱……
任誰都能聽出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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